及至此时,谢真更加好奇,正如他在翟歆的记忆中所见,星仪那用以掩饰自己的幻象背后,其本来面目究竟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索性顺着星仪的话头反问道:“那么你的剑法,又师承何派?”
他本就是那么一问,没指望对方会老老实实回答他。谁料星仪竟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一样,失笑出声。
谢真:“有什么好笑?”
“我笑你修为不错,心思却仍迂腐。”星仪悠然道,“你明知剑法一道至极,就再难遵循前人定势,你我剑式皆随心所欲,无形无迹,却还拘泥什么门户之见?”
“这怎就是门户之见?”谢真不悦道,“你不愿答就罢了,但人人皆有出身来历,难道修行有成,就当自己没被师父教过?”
星仪:“这可不尽然。”
谢真眉头一扬,听得他继续道:“我便是无门无派,无人教我,我也不屑去学那些定则陈规。……这种事,你应该是最明白的。”
谢真冷冷道:“明白什么?”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绝非那样波澜不惊。这星仪一副胜券在握的口气,着实让人生气,但他这话并非无中生有。谢真自己的师父,前任瑶山掌门,同样并非剑修,甚至也不擅斗战,而是专研蕴灵之术。彼时瑶山经历前代门中大乱,人才凋零,连他师父也是在这乱局中勉力接任掌门之位,更找不出什么旁人来教他。
他修习剑术,除了师父入门的指引外,就是通读门中秘籍,再加上自己的领悟。正如星仪说的那样,他又何尝不知,在修行精进之后,其实早已无法借助外物。也因如此,他有心隐藏自己行迹时,旁人便全然无法看出他的剑法有什么来历,源自何处。
就像是眼前的星仪一样……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禁有种说不出的寒意,一时间却想不分明。
果然,听了他的反问,星仪微微一笑:“你又何必问我?就如此刻,若你不说,也不会有人看得出你是瑶山门下,是不是?”
在星仪之前说出那句“蝉花”时,谢真已隐隐有所预感。如今对方干脆利落地揭开了他的来历,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惊讶了。
算起来,继石碑前辈之后,这是第二个知晓他前后两世身份的外人。石碑也只是从孤光上推测他出身瑶山,可只看星仪这成竹在胸的语气,仿佛并不止于此。
谢真横剑平举,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星仪在空中一挽,金砂剑当即化为一捧金光流散。他负手侧身,在流火池前缓缓踱起步来,仿佛全不把对面的人呢放在眼里。他答道:“我对你的了解,大概比你自己知道的更多。”
“这倒是挺稀奇。”谢真冷冷地说。
“我说过,一心修剑,别无旁骛,未必全是好事。”星仪淡淡道,“你称瑶山为师门,却不知瑶山为何将你收入门下;你奉命镇魔,不惜殒身,却不知天魔为何镇于渊山;你借蝉花蜕壳复生,却也不知蝉花真正的天赋,入宝山空手而归——说你活得潇洒,不如说是活得糊涂。”
一字一句,轻描淡写地说来,听在谢真耳中不啻雷霆万钧。
他依旧面上没什么神色,只是他自己也知道,他周身盘绕的杀气陡升,早已昭示了他心中并不平静。
说到这里,星仪微微一顿,仿佛在欣赏谢真的神情,然后才继续道:“若只是如此,或能说一句机缘巧合,造化弄人。然而你复生之后,却不回瑶山,足以见得你也并非没有思量。你只是不愿去弄清楚,一径逃避,叫你能继续自欺欺人,就好像真的无悔无憾一样……”
谢真深吸一口气,在这怒极之时,他反倒忽然镇定下来。星仪尤在火上浇油:“怎么,我说错了?”
“你尽可以接着说。”谢真平静道,“我也想听听我背后究竟有什么故事,说吧,说出来让我好好痛悔一下。”
星仪一怔,不由得失笑道:“够嘴硬的,有意思!你这个人……看着叫人不痛快,没想到还挺像我的么。”
谢真:“说话就说话,怎么还骂起人来了?”
星仪丝毫不恼,笑道:“不如这样好了,你同我走一趟,不论你想知道什么,保管都给你说清楚,这主意不亏吧?”
“恕不奉陪。”谢真也微微一笑,“你这老骨头怕是无亲无故,我可还有人等我回去呢。”
此话一出,始终游刃有余嘲讽他的星仪,脸色终于稍稍沉了下来。
尽管没有打算与他一争口舌之利,谢真也不免感觉有些痛快。话到这里,可以说谈崩得不能再崩了,他也凝神持剑,准备应付对方的发作。
就在这时,流火池中忽地现出一个水涡,接着猛然升起,化作了扬至半空中的一股水柱——或者应该叫水柱,即使这时流火仍是流火,还不曾爆裂开来,那橘红的浪花与在周围飞舞,有若实质的灵气焰尖,依旧显出它已经到了一触即燃的边缘。
谢真第一反应就是星仪在搞什么玄虚,他来的路上早已想过,一旦流火燃起要如何应对,当即对着流火燃起的地方斩下一道剑光。
这道剑光脱体而出时,斜斜地化为一道平而宽的雪亮剑气,与他常用的轻疾如飞,又或是堂皇威严的剑势不同,显得甚至有几分朴拙。
而它与流火一撞之下,非但没有将那些躁动不安的灵气击燃,反倒如同漩涡,将散溢的火焰尽数收拢其中。
白亮如银的剑气在穿过火柱后,已经转为与流火同样的绯红,骤然一分为二,二分为四,顷刻化作数不清的细小剑气,各自裹着一滴流火,翩翩然四下飘飞。刹那间,空中仿佛摇落一树火花,无数一闪即逝的燃烧的飞花,转眼间都成了犹带红光的余烬。
一道能将山洞的脑壳顶掀开半边的流火,就这般被消弭于无形。一剑既出,星仪不由得轻喝了一声:“好!”
这声喝采听在谢真耳中,竟是在距他不足数尺的地方传来。他剑随意动,迅疾无伦地回手一剑,正刺向声音传来的那处。
他未料到,交战间始终身形诡秘的星仪,这一下居然被他刺了个结结实实。然而剑锋到处,不再是陷入泥沼般的触感,而好像是真的穿过了血肉之躯。
谢真余光看到星仪立在另外一侧,远远地望着他。殓衣沐浴在零落的火光下,面上的金砂面具不知何时变得更加残破,只剩了小半边,露出了大半属于翟歆的苍白脸孔。
他刺中的不是星仪的真身,那是什么?
谢真顿感不妙,回头看去,背后是一具与真人无异的躯体,他的剑尖准确无误地穿过了对方的心口。这人罩着一件灰衫,露在外面的手臂脖颈肌肤皆栩栩如生,只有脸孔是一片蠕动着的金砂,还未完全化出面目。
他心念电转,想到星仪脸上碎了一块的面具,已然猜到他刺中的是对方的一个化身。然而,这化身既无战力,也并不灵便,已被他一箭穿心,星仪做什么要忽然来这么一手?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真立即撤剑后退,就在剑尖抽出的一刻,他突然感到一阵澎湃的灵气沿着剑锋,仿佛泉水投入漩涡,向他汹涌而来。
海山猛地一震,几乎脱手而出,与此同时,他听到石碑的声音急促道:“不要汲取那灵气!”
这话还是说得晚了一步,那股灵气流入他四肢百骸之中。谢真立即运功相抗,却发现这灵气并无异样,既不显污浊,也没有金砂人身上那种混沌,只是寻常的灵气而已。也因如此,他根本无从阻挡,要不是星仪这大敌当前,他简直要以为这灵气是来助他一臂之力,而非要害他的。
令他惊心的是,他周身属于花妖的灵脉,吸取了这些灵气后显得极为欢欣。与长明为他渡气时那彼此相融的和煦不同,这股喜悦带着一阵浓浓的杀戮之意,仿佛刚刚在他手上夺取的性命,已被他最深处鼓动的贪婪一口吞下,在餍足之外,他的血脉还渴求着更多。
“你……”谢真只吐出一个字,就觉躯体已几乎不受他自己掌控,身不由己地半跪在地。
他浑身灵气都向他胸中汇集而去,渐渐凝成一枚无形的茧。在犹如将筋脉拧成一团的疼痛之外,随着那只茧的成形,他也发觉自己再难调动一丝一毫的灵气。
“你想问,我做了什么?”
星仪缓步来到他面前,淡淡道:“指点一下你,蝉花究竟该怎么修炼而已,不必谢我。”
在灵气的凝结中,谢真意识已经逐渐飞散,只在勉力支撑。听到这话,他模模糊糊记起石碑前辈也说过类似的东西——“蝉花的修行之法?把人杀了,将灵气掠取干净,你要试试么?”
这会,他就很想质问蝉花老祖宗们一句:说是修行,这玩意还能强买强卖的?
坠入黑暗前,他最后看到的是星仪彬彬有礼地一挥手,金砂飞旋,遮蔽了他的视线。
*
地宫中,长明一手按在石碑上,空中缭绕的金火越来越盛,眼看已铺天盖地,煌煌不可正视。
封印就到即将解开的关头,他却忽然感到心中一跳,隐隐有种奇异的不安。
如今箭在弦上,已无暇思索其他,火焰如刀,在殿中无形的阵法上刻下最后一笔。漫天火焰一收,他手臂上缠绕的两道锁链中,其中一条已经崩裂。
此情此景,与在白沙汀中解除封印的情形十分相似,只是石碑依旧安安静静留在原地,并没有像那时一般,从中溢出金砂,消散在四周。
长明的神识一凝,探寻四周时再无滞涩,他立即将神识探入石碑中。随着脑中轰然展开的一幅详细图景,此处秘境的上下布置,密室通路,已分毫不差地映在他眼前。
就在这时,他猛然感到一阵摇撼,神识几乎是立刻被从石碑中弹了出来。
四周地动山摇,他的神识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一记重创。那个方向……长明目光一凝,身影已化作一道火光,没入谢真离去的那扇门中。
掠出地宫时,他的心已经沉了下去。刚才那一下,无疑正是最坏的情形:在谢真赶去拦阻星仪的地方,流火已经被引燃了。
虽然不清楚为何流火的威力并不如他们以为的那样大,但它被引燃的时机实在是妙到毫巅——在长明已经入主这处秘境,却还没有出手压制流火的当口,流火就在巧得不能再巧的一刹那爆发,不但没来得及被压制,反过来又背刺了新的秘境主人一刀。换个稍微修为低些的,这会已经被炸得不知今夕何夕了,就算是长明,这下也让他很不好受。
长明却顾不上停下来调息,他冲进原本那一池流火所在的殿堂时,头顶的山石已经摇摇欲坠,流火也顺着上方七绝井的阵法,涌入了山体之中。
已经流空的宽阔池底,嵌着四个烧灼出来的字。那字迹略显潦草,但飞扬凌厉,自有一番韵味,写道:月满,渊山。
作者有话说:
长明:是不是玩不起?!
第116章 琉璃脆(七)
石棺所在的墓室中,几人均感到地面越来越热,间有隐隐约约的震动在其中,哪还猜不到下面肯定出了什么事。
霍清源脱口而出那句“山要炸了”之后,自觉未免有些乌鸦嘴,摆手道:“当我没说。”
孟君山皱眉:“不太对劲。”
“是不对劲,自从进这鬼地方以来就没有哪里对劲过……”霍清源嘟囔道。
金砂剑留下的伤处颇为特异,哪怕用了灵药,这会他腰间还是隐隐有血渗出。他不顾这些,跳进石棺中察看,却怎么也找不出门道。
戴晟已经是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解开阵法就别想了,何况他带的那只金砂面具临阵反咬他一口,说不定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们开门。
霍清源不自觉地咬着嘴唇,倘若谢真在此,一眼就能看得出他脑子里多半在转什么鬼主意。他伸手丈量棺底的石板,已经能感到那里烫得厉害。
孟君山正用铜镜照着石壁察看,余光扫到,不禁问霍清源:“你看出什么了?”
霍清源已经将折扇抽到手中,笑道:“都来到这里了,眼看这处遗迹里压根没什么东西,秘密想必就在下面。你们就不想知道,底下到底有什么玄机么?”
“你怎么进去?”孟君山没好气地说。
霍清源一指棺底:“这阵法我虽看不懂,却感觉到它有些松动……”
狐妖在旁边随口说:“即使如此,打碎那块石板也于事无补。”
孟君山也道:“不要轻举妄动。”
“怎么,”霍清源看看他,又看看狐妖,抱起手臂道:“两位这会也如此同心协力?”
狐妖轻笑一声,并不答他。孟君山眼风也不往旁边飘一下,正色道:“不为其他,只是凶险难料。”
“孟师兄可从来不是畏难不前的性子。”霍清源道,“下去那两个修士,不论是不是妖族,孟师兄你其实是认得的吧?”
孟君山暗叹一声,就知道霍清源迟早要起疑心。非要说的话,他多少也是因为谢真在此,因而才不太担忧。哪怕谢真复生以来,没有半点要回仙门的意思,他始终还是相信这个昔年好友,身在何处都压得住阵脚。
然而仙门众议在即,原本应当在王庭的长明与他现身此处究竟为何,依然如同雾里看花,叫他想不分明。
照孟君山的想法,他们从这里下去,迟早也会原路返回。若能借机与他们谈上一谈,那就再好不过。不过,这会旁边不但有霍清源,还有一个捉摸不透的静流主将,着实增添了许多变数。
“他们是什么来历?”霍清源犹自追问,“莫非是昭云部?还是王庭使者?总不可能是静流部……”
闻人郴忍不住插口:“少来,毓秀又不像你们,从来都与妖族不来往的!”
“那是当然,贵派一向门规森严。”霍清源彬彬有礼道,“不过孟师兄行游天下,有一二故交,也不稀奇。”
闻人郴知道大师兄在外还有一段……可能不止一段的旧事,也没法理直气壮起来了。这时,在一旁事不关己的狐妖伸手将城主抱起,闻人郴立刻拦道:“你做什么!”
狐妖道:“此间已经没有她的事情了,我要将她送回逢水城去,就此别过。”
霍清源奇道:“你还真是她的侍女不成?”
方才那一番交手,他早就认定这狐妖只是潜藏在城主府伺机而动,与城主并无香火之情,也管不上她死活。狐妖轻描淡写道:“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干系。我带她进来,也要带她回去,不劳费心。”
霍清源神色间不大相信,心道你不会是另有什么图谋吧。狐妖却似看透他所思所想,轻嗤一声:“仙门中人言出重诺,倒也不必以为旁人全都心怀鬼胎。”
霍清源脸皮很厚,就当根本没听出她的讥嘲之意,眨了眨眼,忽道:“既然如此,这位道友是不是与静流部有些渊源?此前城主向我传信,就是借静流部之手,我看守备府中也没有其他妖族,想必就是你为她搭的线了。”
狐妖本来已经要离去,闻言又停下,转身似笑非笑道:“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