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应弈想请诸葛问云重新出山入朝堂,应天棋告诉他,这事有戏,只看他能否打动诸葛问云的心。于是小皇帝当真心诚至极,为后世留下了七请诸葛问云的佳话,七拒七请,就算雪天也不曾退步,最终诸葛问云被他的诚意打动,重入朝堂,从此被尊为一代帝师。
除此之外,应弈在政期间,朝苏蠢蠢欲动试图侵占漠安,方南辰用兵如神逼得朝苏节节败退,重创朝苏,为边境打下了至少五十年的安稳,功绩丝毫不输她弟弟,回京后更是受封南平候,得一世荣光。
十二年后,应弈三十一岁,下诏禅位于白霖。
又过五年,张华殊与诸葛问云接连请辞,新老交接,朝堂彻底换上新鲜血液,其中年轻人才以云仪为首,除他之外,还有一风头极盛的女子,真实姓名已不可考,只知她姓白字净植,后人对其身份猜测诸多,有人说她是白霖的姐姐,也有人说她原本只是宫中一女奴……总也没个定论。
但确定的是,白净植三十五岁入内阁,四十八岁便成为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性首辅,已是当之无愧的一代传奇人物。
而应弈这位太上皇自让位后便没了影子,野史传言他常与顺贵妃一起游山玩水,享年六十九岁,谥号宣景帝。
他在位时间并不算长,但在他的治理下,天下和平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虽没有多惊艳过人的政绩,却也是毫无疑问的一代明君。
应天棋离开后,朋友们都继续着自己的人生,虽然一些人没在史书里留下太多身影,但应天棋相信他们一定也在各自的世界好好生活。
他的毕业论文四万九千字,寥寥概括了他曾参与过的那一小段时光。
“诶,今天毕业典礼诶,你爸妈没来啊?”
白晓骁搭着应天棋的肩膀,问。
“没,他们在国外,很忙,不怎么管我。”应天棋随口答。
“哦……是,咱俩当了七年同学了,我都没见过你爸妈,啥时候你都是一个人。那过两天收拾宿舍你一个人怎么搬行李啊?我帮你!”
“再看吧,我一个人应该也可以,东西原本就不多。”
应天棋确实一直独来独往,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怎么擅长接受别人的亲近和帮助,现在却也习惯了白晓骁的存在。
回想起来,他的确被那段不为人知的经历改变了很多。
“哦,行!反正需要我的时候随时吭声,你的小白随叫随到!……走走,咱快点回去吧,把这身衣服换了,晚上还有聚餐呢别迟了……对了,你明天有安排吗?”
白晓骁一说起话来嘴巴就像机关枪一样叭叭不停,应天棋检索到需要他回答的部分,点点头:
“有。”
“什么啊?”
应天棋略微有些出神,片刻后才答:
“想去紫禁城看看。”
可能是因为毕业事太多太忙,也可能是因为不太敢面对,虽然应天棋和紫禁城在同一个城市,打车不过四十块钱的距离,却始终没有勇气去看上一眼。
如今毕业典礼都过了,他再没有“忙碌”的理由,才终于下定决心预约了门票。
初夏,天气很好,阳光和应天棋进游戏第一天、在轿辇上醒时感受过的一模一样。
一千年过去,曾经承载过无数欢笑、伤痛和泪水的皇宫变成了一座博物院,和应天棋记忆中其实有许多不同。
墙面变得斑驳了,有许多地方经历了修缮重建,他几乎有点认不出来。在宫墙里来往的也不再是低头忙碌的宫人,而是面上洋溢笑容的游客,主题文创周边随处可见,看着有趣,应天棋便也买了个挂坠,挂在了自己包上。
博物院开放区域有限,许多宫殿不允游客入内,应天棋只能站在门口遥遥望一眼,对比着记忆中,自己曾经在哪里参加过宫宴,又曾在哪里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
应天棋其实没有为自己预设游览路线,但边看边走,他最终还是靠近了云池。
许多游客参观博物院都会请导游同行,路过时常能听见导游挂着小蜜蜂的讲解声,云池边也正围着一群游客,应天棋脚步一顿,微微睁大了眼睛。
但让他愣住的并不是云池边格外密集的人群。
而是人群后,那一棵盛放的宫粉紫荆。
粉色花朵缀满枝头,风一吹,花瓣如雨洒落,停在水面上,连云池一并染成粉色。
“大家可以看到哈,这棵花树学名叫做宫粉紫荆,它在这里呢,已经生长了一千年了,是紫禁城最有名的植物之一。相传啊,这颗花树是宣朝最后一位皇帝,宣景帝亲手种下的,传闻他十分爱护这棵花树,平时都是亲自照料,足可见景帝对它的偏爱啊。”
导游被扩音器传得有些失真的声音依稀落在了应天棋耳里:
“宫粉紫荆几乎是全年开花,花语代表繁荣与兴旺,还代表矢志不渝的爱情,所以呢,无论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都能看到这漂亮的紫荆花,这可能也是宣景帝留给后人的浪漫吧……”
“……”
应天棋直勾勾地看着那绚烂的紫荆花,自己未曾察觉时,呼吸竟都有些颤抖。
他缓缓蜷起手指,后退了半步,再半步。
真的……
他种下的那棵紫荆,真的替他在皇宫里等待了这么多年,然后在今日向他证明,他或许,真的存在过……
导游还在讲这棵宫粉紫荆的故事,但应天棋已经听不进去了。
片刻,他恍然惊醒,转身跑着朝紫禁城的出口去。
他在东华门打了车,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
“师傅,去良山。”
良山落在城市边缘,虽说景致不错,但也不算是什么很大众的景点,今日又是工作日,良山人不多,应天棋走在山林间按照记忆寻着当初那棵宫粉紫荆的位置。
一千多年过去,原本的行宫已经没有了,翻新重建的建筑变成了公园的小卖部,山里铺了木栈道,应天棋沿着栈道往良山深处去,又离开固定的公园线路,沿着徒步石阶继续走。
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小树长成了大树,空地生满杂草,溪水干涸,一切都改了面貌。
应天棋漫无目的地走着,越走心越沉。
他不确定当初看过的那棵宫粉紫荆是否还活着,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在这漫漫山野中找到那份跨越千年的遗物。
应天棋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
只知道太阳从头顶缓缓下落,吹到身上的风也变得有点发凉。
在天色变暗之前,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太难了。
想在这偌大的山林中找见一棵树,实在太难了。
就像是在茫茫史料中试图寻找某个人存在过的痕迹一样。
应天棋垂下了眼睛。
他缓缓蜷起手指,大概是有些不甘心的,但最终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结束这段大海捞针般的探险。
但就在他转身之时,骤风袭来,卷起不少草叶尘屑。
应天棋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衣上似落了什么东西。
抬手拈起才发现,那竟是一片粉色的花瓣。
应天棋盯着那花瓣看了片刻,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拔腿便往风吹来的方向跑去。
穿过一小片树林,拐过山石挤出的道路,再抬眼看——
紫荆花挂满枝头,即便这山里变了许多事物,它却依旧屹立在那里,身影比应天棋曾经见过的还要更挺拔坚定些许。
许久,应天棋扬唇笑了。
他几乎是扑过去抱住了那棵树,又大约认了正南的方向,目测出三丈的距离,徒手扒着地上的泥土,就像他当年在云池亲手种下紫荆花种时那样。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连手指被石片刮伤也浑不在意。
大大小小的坑挖了三四个,无甚收获,又重新被他填平。
挖到第五个时,他终于在泥土下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他用力把泥土扒开,把那物挖出来,拍干净上面的土屑,见那竟是一只十分精致厚重的雕花木盒。
应天棋抱着那盒子,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跳着,或许是近乡情更怯,他颤抖着手,不自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打开盒面那个早已生锈的金属卡扣。
盒子被缓缓打开,隔了千年重新落进天光。
应天棋看见里面躺了两样物件。
一个是一只陈旧的小布袋,另一个,则是一只发黄的信封。
应天棋愣住,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封信。
信封上并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因为写信的人知道,这封信只会落在一个人手里。
过去太多年了,信纸变得十分脆弱,仿佛稍微用些力就会碎成粉末。
应天棋用着极轻的力道,取出里面的信纸,缓缓展开。
看到第一行字,他的视线就已经被泪水模糊了——
[小七,见字如晤]
[今日是你离开后的第一个除夕,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我多想一件件讲给你听,又怕你觉得繁琐无趣,总之,我很好,大家也很好,不知你那里一切可还顺利?]
[除夕夜我们又聚在了一起,阿昭亦归,你的事,我已陆续同他们说明,如今大家都晓得了,应弈是应弈,小七是小七,大家都记得你,也很想念你。]
[待到春日,再一年良山春猎,我会记得与你的约定,将那只红玉挂坠埋在紫荆花树附近,盼千年后它能重新回到你手里。至于这封信,并非我们的约定,但我们甚是想念你,无法联系,便只能写在纸上,希望这对你来说会是一个惊喜。]
[今年冬日没有往年那么寒冷,想来,明年会有一个极温暖的春日。]
[你在云池种下的紫荆已经生了芽,我会替你照料好它,谢谢你来到我们身边,今后愿你一切都好,幸福安乐,小七。]
一封不长的信,末尾用不同的字迹落了许多人的名字。
有人字迹清秀,有人笔锋遒劲,有人连自己的名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活像鬼画符。
应天棋笑了,笑着笑着却是落下泪来。
他不想弄坏这张珍贵的信纸,赶紧抬手擦擦眼睛,而后小心地叠好它,将它放回信封里,又拿起了那只小布袋。
袋子沉甸甸的,打开,里面果然躺着那枚红玉。
过去太久,红玉的表面有些斑驳干涩,应天棋用指腹蹭蹭它,恍惚间,好像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它时,他坠在某人指间的模样。
被他刻意忘却了许久的心痛如浓雾重新弥漫,应天棋把他拢在了手心里,自己跪坐在紫荆花树下,任风吹着花叶,花瓣落了自己满身。
过往如梦般缥缈,却又在旧物出土的那一刻凝成了现实。
他终于确定了。
不是梦,也不是妄想。
他的确,的确有过一段很难忘的经历,有一群很好的朋友,还有一个很爱的人。
这似乎是一种幸运,又或许是一种残忍。
因为那些皆已成为过往,无论多浓烈的爱恨,都已与他隔了千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