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棋语气听着倒还真有点委屈,但只有陈实秋能看见他眼里一闪而逝的那几丝狡黠:
“背后之人居心叵测可见一斑,此事……必要彻查。”
陈实秋闻言,神色未变,瞧着倒像是真与此事毫无干系、满心满眼为皇帝打算一般。
她抬手拭拭眼角的泪花:
“还好皇帝福大命大,否则若真叫那贼子得逞,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你放心,此事就算弈儿你松口,母后也定不会放过那生事之人!定会为你查个水落石出。”
殿内心怀鬼胎之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又是演得哪出,黑锅转完一圈后又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脸上个个写着忐忑不安。
张华殊也有些看不明白这是在演哪出了,他纠结半天,终于忍不住瞧着应天棋,试探般问:
“陛下……”
“不必多言了。”
应天棋打断了张华殊的话:
“今夜各位大人也辛苦了,国本之事事关重大,朕理解各位大人的苦心。此事与你们本无干系,都是一心为国的人,朕也不欲追究什么,母后也只是一时情切,受了小人蒙蔽,谁能想到竟还有人胆敢以朕生死之事做文章?实在可恨,朕必会查个水落石出。今夜暴雨,各位大人出入皇宫也不方便,不如便先留在宫里过夜,待明日雨停了再回。”
这话并不是在跟他们商量。
应天棋的目光在殿内每个人面上过了一轮,最后才又看向陈实秋。
他冲陈实秋笑了笑:
“母后也累了,朕送母后回宫。”
陈实秋神色未变,只含笑冲他点了点头。
如今皇宫尚在陈实秋掌中,应天棋自己的人不多,自然不敢单独与她相处,时时刻刻都得跟方南巳贴在一起才是。
“陛下,进慈宁宫也要带着外臣吗?”
于是在轿辇行到慈宁宫时,陈实秋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她此刻已经全然无了在养心殿时的慈母柔情,那应天棋也不必再和她装模作样:
“母后说笑了,这慈宁宫,外臣来得还少吗?”
要么说陈实秋能成功,被小辈这样明嘲暗讽一句,她神色竟无半分异样,反倒轻笑了笑:
“说得也是,那便进来吧。”
慈宁宫内没点烛灯,光线昏暗,陈实秋便拖着长长的衣摆行在那光影里。
后来,她从月缺和星疏手里接过点烛签,依次亲自点亮慈宁宫的烛火,令经过她手的烛灯重新燃起光亮。
“哀家真是没想到,哀家的弈儿竟还能好好从良山回到皇宫里来,倒是哀家小瞧了你。”
她就如同小辈话家常一般,淡淡同应天棋道。
应天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陪她一起将慈宁宫重新变得明亮。
听见这话,他倒也不谦虚:
“母后过奖。”
陈实秋轻笑一声:
“在哀家之下,皇爷已蛰伏许久了吧,今日这架势,看来,皇爷是想赶尽杀绝了?”
应天棋佯作惊讶:
“赶尽杀绝?自然是不敢的。即便母后对我赶尽杀绝,我也不会与母后闹得太过难看,毕竟母后是母后,如果没有母后,我也没有今日。再说,母后只是被恶人蒙蔽,怎么会有错呢?我与母后母子情深,只要母后愿意让权、从此退居慈宁宫,待你我联手扳倒共同的敌人,母后的尊荣,我自会周全,有些事,亦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追究。”
于是陈实秋又笑了。
她抬袖掩住口鼻,笑得弯下腰来,连带着面前的烛火也簌簌颤动。
待笑够了,她才像是叹息一声:
“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话,竟也由得你说给我听了。弈儿,真是我的好弈儿。”
笑着,陈实秋却又话锋一转:
“但若我是你的话,孩子,我可不会给算计过我的人再留一丝机会。”
“旁的人自然不会再给余地,但母后是母后,我可以对旁人斩草除根,却不能对母后过于残忍无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说陈实秋不是应弈的亲娘,但嫡母也是母,若应弈杀母夺权,必会被后世死戳脊梁骨千年。
当然,应天棋也可以学学陈实秋的手段,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美好的人世,但不能是现在,至少也得等一切风波过去、二者不会再被怀疑有所关联。自然,这些就不属于应天棋的业务范畴了,真到了那时,他怕是已经回了现世,至于杀不杀如何杀,那都是应弈需要考虑的事。
“这么说来,你倒是很有自信,认为我的败局已定了?”
陈实秋一手捞着袖角,拎着点烛签缓缓转过身来,含笑看着应天棋的眼睛。
“除非母后敢立刻让我死在慈宁宫坐实我这‘暴毙’的传言,否则,母后觉得自己还有翻盘的可能吗?”
“哦?我如何不敢呢?”
“以母后的雷霆手段,自然是敢的,但母后顾着名声,不想恶名加身。再说,我站在这里也不是形单影只赤手空拳,母后杀不了我。”
“很自信。”陈实秋点点头:
“令人恼火的是,到了今时今日,我还确实拿你没法子了。”
应天棋不语。
即便理智上知道陈实秋已入穷巷无可转圜,但此人带给他的压迫感仍有余威。
于是他默默后退半步,离方南巳更近了些,这样才能有点安全感和底气。
殿内安静片刻,还是陈实秋先开口:
“当初郑秉烛从江湖道士口中听来的什么金鳞什么骤雨的诗,也是你搞的鬼吧?诸葛问云也被你找着了?你这小子真真有点能耐,这么多年,我只顾着防着旁的人、和旁人斗,却忽略了你,任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多小动作,以至于将我逼到了今时今日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
应天棋扬了下唇角:“母后说笑了,母后怎会孤立无援呢?朕便是母后的底气,有朕在一日,便也有母后一日,你我母子,应当齐心才是。”
“瞧瞧,瞧瞧这话说的。倒显得我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了。”
陈实秋笑着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还装什么大度呢,明明连郑秉烛都拉拢过去了,我若不再为自己搏上一搏,这天下就真该是你的了……今日到了这一步,是我棋差一着,技不如人,也无甚怨怼,你要对我怎样,我都无所谓,可如今你说什么底气什么齐心,算是什么?胜者的恩赐吗?”
应天棋微一挑眉,想了想,挑了这话中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回她:
“郑大人对母后一往情深,无论立场如何,他从没有要害您的意思。”
说着,应天棋略作停顿,往某个方向稍稍侧目:
“郑大人,我说得可对?”
又一道电光闪过,映亮了慈宁宫角落里一处阴影。
有个人不知何时立在了那里,乍一眼看去,竟犹如鬼魅一般。
“你……”
被点了名,郑秉烛也不好继续站在那里当个影子。
他缓步从阴影中走出,脸色有些不大好,一双眼睛从头到尾都锁在陈实秋身上,细听,声音竟有些许颤抖:
“你是何时发觉了……?”
陈实秋抿唇笑笑,并没有直接回答。
她望着郑秉烛,眸子里的温柔浓得几乎要流淌出来:
“你十九岁就跟了我,如今过去多少年了?十多年的光景,世界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心里在想什么,是高兴还是难过,我一眼就瞧得出来。再说,,枕边人同自己离了心,难道是一件很难察觉的事吗?事到如今,我并不恨你,我只觉得惋惜,惋惜你对我的真心终归还是少了半分,你不信我,错信旁人,令我一败涂地。”
“……”
应天棋看了眼方南巳,原本是感觉陈实秋说话也太不背人了,自己站在这里实在尴尬,想求点共鸣。
但这一眼看去,他却察觉出了些许异样。
方南巳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呼吸有些重,眉也微微皱着,像是在忍痛的模样。
是肩膀上那道被撕裂的箭伤吗?
应天棋心里一紧,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脊背,靠近些低声道:
“怎么了,伤很疼?我叫个太医过来瞧瞧。”
“不必。”方南巳摇摇头:“做正事。”
应天棋拧了下眉。
他本想说“你的事就是正事”,但还没开口,忽听郑秉烛高声道:
“真心?陈实秋,你对我何曾有过真心?!”
郑秉烛双手捏住陈实秋的肩膀。
他将秘密藏在心里独自消化如此之久,此时此刻,二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才终于有处宣泄:
“你告诉我,宁竹是谁,宁竹是谁?!你自己也说了,我十九岁便同你在一起,如今已有整整十二年了,你告诉我,这些年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郑秉烛,还是你年少时生离死别念念不忘的情郎?!”
郑秉烛情绪有点崩溃,应天棋看他那样子都觉得他好像快要发疯了,但陈实秋却没什么情绪,只任他抓着自己摇晃,抬着一双眼睛淡淡地望着他歇斯底里的模样。
她越是冷静漠然,郑秉烛就越想疯:
“我爱你,实儿,是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你才肯相信我对你的一片真情吗?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从未!你扪心自问,你这些年被困在这宫墙之内,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你有过哪怕一点的快活欢愉吗?我只是想你放弃一些对你来说并不重要的东西,有没有那些东西根本不重要,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我们远走高飞,从前那些事我可以当从未发生过,也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你肯待在我身边,你拿我当谁的替身,我统统可以不计较!我爱你,实儿,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爱你!”
郑秉烛说着,索性将陈实秋抱紧了怀里,似乎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让她感受到自己滚烫的爱意与真心。
应天棋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他实在忍不住感慨,郑秉烛真是长了一颗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脑,连甘愿做替身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总归陈实秋败局已定,继续在这看苦情剧也没什么意思,虽然还有事没和陈实秋掰扯清楚,但瞧着今夜这剧情,再想正儿八经问些什么也不能了,不如快些拉着方南巳去找个医生看看。
所以他拉着方南巳的手腕想走,方南巳却没动。
应天棋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那边还在纠缠的二人。
他难不成还喜欢看这狗血戏码?
“我只是想彻底拥有你而已,我只是想带你去过真正能让你开心的日子,如果你舍弃不了这权柄和浮华,就由我来替你舍弃,我……”
郑秉烛还在诉说他的真情,可一句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被另一道微妙的声响替代。
意识到那边发生了什么后,应天棋猛地睁大了眼睛。
烛火晃动下,他看见郑秉烛突然松开了陈实秋,颤颤巍巍地后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