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的那年,还不到十八岁。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是爱她的,你只是护不住她,你只是没有办法。你也在想办法抗争,可是有用吗?”
何朗生一边说,一边痴痴地笑着。
有些话,一开了头便止不住了:
“……这天家权势,拿走了我太多东西。阿弈,你应当是能理解我的。
“我父亲是太医院院判,可因太受先帝重视信任,你登基后,他便被迫得了个怪病,从此瘫痪在家,生不如死,我母亲也夜夜以泪洗面,哭瞎了眼睛。而我,被拿走了那么多东西,还要继续在皇宫里打转,做你的伴读,后来,再得个注定一辈子都没法出人头地的差事。
“我爹死了,我娘也跟着去了,我何家没落了,我爱的姑娘成了天家用来博弈的玩物,也不明不白地死了,我的前途一眼就能望到头,说要翻身是痴心妄想,苦苦做了这么些事,总也看不到希望。
“不管你信不信,阿弈,我是不恨你的,也没想过要害你。
“你这些年做了多少事,我最清楚,你有多痛苦煎熬,有多拼命在转圜,我也清楚,所以,只要你愿意争,我就愿意担着满门死罪去帮你。
“可是没用啊,阿弈,你就算有方大将军又能如何呢,以我们的力量,想要对抗太后和郑秉烛,犹如蚍蜉撼树。
“所以,你别恨我吧,我只是选了去帮旁人而已。
“我只是……选了个看起来更有希望、能替我做到想做的一切的队伍而已。”
话说到这里,何朗生已是泪流满面。
应天棋看着他,想说什么,却终也只是抿抿唇,默不作声地继续听着。
“我听了谁的话,你不必问,我也不会答。既叫你发现了,你便发落了我吧,死在你手上,也算是了了我对你的歉意。”
应天棋皱了皱眉:
“若我偏不要你死呢?”
“那我也不愿活了。”
何朗生按着自己肩膀的伤口,指缝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
“我本是想苟活下去的,想看看这一切最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但我又没脸活了,我医官世家,堂里挂着悬壶济世的匾,却害惨了那么多人……
“阿弈,你说,如果是为了远大的目标,那路上要死的那些人,究竟值不值当?
“我本是一直劝着自己,说为了大事能成,有些牺牲不可避免,可又想,我这样的人,能搅动什么风云呢?
“这一切,不过是你让我做什么、他们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罢了。夹在其间,我不过也只是一枚棋子,只能献一点微薄之力,盼着有哪个大人物,能替我让那高楼坍塌、给我一个公道罢了。
“可是我后来又想了,高楼坍塌又如何呢?总会有人在废墟之上新建一座高楼,然后往复轮回,再无止境,世上还会有更多的李江铃,更多的应弈,以及更多的何明远。所以我又觉着,我这辈子做的每一件事都真是没意义极了,或许我这样的人存在着就已十分没意义了。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我对不住你,我负了你我之间的情义,是我自私,但我没想过要害你,也真的不恨你。
“你便……只当我有点不甘心吧。”
第185章 九周目
“不甘心?”
应天棋重复着这三个字, 点点头,竟是笑了。
“是,你是个可怜人, 你心中有不忿,有期望,所以呢,良山行宫的这些人, 就该为了你的不甘心去死吗?太医院那个叫小唐的孩子你也是见过的,他难道就该死吗?我呢, 我也该死吗?”
“……如果不这么做,这天下会死更多的人!”
何朗生听见这话,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应天棋厉声打断:
“阿弈, 如今这天下是什么模样, 你是知道的,赋税徭役皆重,百姓毫无生计可言!河东旱灾死了多少人?前两年的岭南洪涝又死了多少人?这些事, 太后她在乎吗?郑秉烛他在乎吗?是,你在乎,可是有用吗?!他们得救了吗?!良山的命是命, 天下百姓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你怎么知道没有用?你怎么知道会死更多的人?”
看着何朗生情绪如此激烈,应天棋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淡淡地看着何朗生:
“我不妨同你坦白一点,这次良山春猎,本就是我设好的一个局,若按我的计划进行下去,或许一个人都不会死,至少死的人不会再比如今更多。只是你, 还有你现在的主子,你们的出现打乱了我的棋局,弄得一团糟。记着,很多人原本不必病痛死去,是你,何朗生,是你们害死了他们。
“你也不必给自己找理由开解安慰自己,管他什么伟光正的理由,在你那里你是迫不得已,另择明主去满足你的私欲,但在我这里,背叛就是背叛,通敌就是通敌,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不要来试图让我理解,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你自为你的选择承担后果便是。”
于是何朗生的颜色又黯淡了下去。
应天棋也不欲与他再辩什么道理,正想离开,却忽听殿门外有谁急急而来,“扑通”一声跪下,隔着门板颤着声音道:
“……陛下!”
应天棋听那声调,心里倏地一沉。
他快步过去拉开门,盯着门外那通传的小太监:
“何事?”
“八王,八王殿下他……”
小太监低头跪着,声音拖着哭腔,俯下身以额头贴地:
“八王殿下……薨了!”
“……”
应天棋骤然听见这个消息,险些没站住。
他扶着门板的边缘,手指缓缓攥紧,用力到骨节发白。
兀自缓过片刻,应天棋深吸一口气,忽略心中属于应弈的巨大悲怆之后,他自己倒还算镇定。
他缓缓将胸中闷气吐出来,微微偏了下脸:
“来人,把何太医带下去,单独关押起来。他身上的东西,该搜的搜干净,该收的收起来,别让他寻死,也别让他接触任何人。”
外头的宫人得了令,不多时,一众宫人侍卫匆匆赶来,架起了何朗生的手臂,将他往外带去。
应天棋只冷眼瞧着,立在旁侧没动,在何朗生经过时,他抬手示意,宫人会意,这便停了下来。
“我没资格审判你,所以至少现在,我不会要你的命,我要你好好看着。何明远。”
应天棋盯着何朗生,何朗生却垂着眼,避着他的视线。
“定北侯李家,世代簪缨。李江铃的祖父,李喆老侯爷,年轻时苦战边境数十载,曾言不退朝苏不为人。你何家与李家世代交好,你何李两家先祖,还有李江铃,在天上又会怎样看你走上这条糊涂的路?……罢了,说了也是废话。你等等吧,你面前不过两个结局,要么我败,你的主子从我手里救回你,要么等一切尘埃落定,由你对不起的人,来亲自定你的结局。”
原本见何朗生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应天棋以为他听着这话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谁想何朗生却是轻轻颤了下肩膀,缓缓地抬起眼,对上应天棋的视线。
那目光中,有悲哀,有自嘲,更多的却是浓浓的无奈。
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会懂的。”
见他这反应,应天棋微微一愣。
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可那感觉转瞬即逝,他并没能捉住。
何朗生被带了下去,暂时关在行宫的牢狱里,由信得过的宫人轮班看守。
为保万全,方南巳亲自替何朗生处理了肩膀的伤口,他每日的饭食也是白小卓或白小荷去送,他能接触到的人极其有限,为免再生变故,应天棋连只老鼠都不会让他见到。
至于这个人之后要如何处理,便留给应弈自己决定吧。
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有时候,应天棋会觉得,这天命对应弈也太残忍了些。
应瑀死了。
死得很突然。
吐了那口血后,行宫中所有的太医都放下了手头事务围在了他的床前,但也没什么用。
听太医禀报,应瑀的呼吸脉搏在他吐血之后迅速弱了下去,任他们施针灌药皆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应瑀的命如手中流沙迅速自指缝中流逝,谁也抓不住,直到他的呼吸停止。
一直到应瑀死去,太医院都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回禀时只能一边擦冷汗,一边说些应天棋听不懂的话。
应天棋也不欲为难他们,摆摆手便让他们下去了。
于是行宫中挂上了白布,应瑀被装进了棺木里。
先后遭遇友人背叛、亲人离世,应弈的心里怕是会相当难受。
应天棋原本想安慰一下他,毕竟应弈现在唯一能联系到的人就是自己。
但或许遇到这些事后,应弈还是更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他没有回应天棋的话,应天棋便懂了他的意思,没再打扰他。
皇室成员的尸体是不能随便处理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该先将消息传回宫里,然后圣驾立刻回京,再着手处理八王陵寝修建与丧仪。
但现在情况特殊,消息传不出去,人也走不掉。
没有办法,应瑀的棺椁只能先停在阴冷处,等之后再做打算。
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忙到半夜,应天棋看着宫人将应瑀的棺椁安顿好,之后回到寝殿中,自己坐着盘了许久的核桃,才用神奇纸片喊来了方南巳。
如果想光明正大相见,应天棋可以直接叫白小荷或者白小卓去通传。
但用上神奇纸片,就是不想引人注目了。
方南巳懂应天棋的意思,所以,片刻后,寝殿的窗被石子敲响,应天棋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却没看到外面有人。
正疑惑着想探头出去瞧一眼,窗外却突然有一人倒挂下来,马尾长发垂下时,还扫到了应天棋的脸。
“你吓我一跳。多大的人了,幼不幼稚?”
应天棋后退半步,瞧着方南巳淡淡扬起的唇,又朝旁侧让开几步。
方南巳这便伸手抓着窗框,从房梁上翻了下来,自半开的窗户钻进室内。
“你不让我走正门,我便只能用这个法子。”
“你茶什么?你吓人你有理,还要卖个惨?”
应天棋关上窗户,又吹灭了旁侧两盏灯。
方南巳双手抱臂立在一旁,见他如此,知他是有正事要说,便主动问:
“怎么?今日之事,你有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