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识时务,若对方人多,这尸不收也罢。若陛下因此长眠荒野被野狗啃食……臣自当为您痛哭一场。”
应天棋皮笑肉不笑:“我谢谢你。”
“臣该做的。”
应天棋觉得自己真是闲疯了才会跟方南巳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拌嘴。
嘲又嘲不过打又打不死,纯纯给自己找气。
应天棋放弃了这场交流,他一头歪回床上,往里挪挪,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方南巳,自己面壁。
原意是想短暂地在脑子里整理一下思路然后酝酿睡意养精蓄锐好好准备着面对明天乃至之后的事,但安静片刻后,他突然听见有很轻的脚步声靠近。
再然后,他好像闻到了方南巳身上的味道。
像露水凝聚在冰凉的石面上,再“滴答”一声,坠进潮湿的青苔。
片刻,布料摩擦的声音隐隐传来,又在他身后静止。
应天棋以为方南巳要上床睡觉,但旁边却不像是多躺了个人。
那方南巳在干嘛?
应天棋实在好奇。
但他怕偷看被抓包,所以一直忍着没动,也没有回头看。
可身后再没有声音了,令应天棋连从蛛丝马迹猜测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再等待一会儿,应天棋终于忍不了了。
他很轻很轻、很轻很轻地缓缓转了身,悄悄睁开一只眼睛……
然后就跟方南巳对上了视线。
他说方南巳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动静呢。
原来此人一手撑着床头的木栏,探身过来,正低头盯住他看。
眼里没什么情绪,显得阴阴的,像只鬼。
应天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腾”一下翻了个身,贴近床和墙的角落抓着被子护着自己:
“你……干嘛?”
觉得这月黑风高的夜晚正是谋君篡位的好时机吗?
你这阴恻恻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方南巳也不回答,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只目光探究似的落在他眼角眉梢,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片刻才收回视线,直起身子,收回了那种让应天棋觉得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应天棋觉得此人多少有点毛病。
什么话也不说,就盯着人看是什么意思?他刚有惹到这位神仙吗?
没有吧?刚才的话题不是在方南巳那儿结束的吗?他俩互相阴阳互相嘲讽,最后还是方南巳占了上风。
那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应天棋想不通。
他脑子里重播着方才方南巳的神情,再稍作前情回顾,想到某处细节时,脑子里突然过电般闪出一个想法——
难不成,方南巳刚才……是在观察他有没有不高兴?
因为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点过分,怕他是生了气才背过去不理人?
应天棋觉得这条最有可能,但他有点不大敢信。
……这还是方南巳吗?
“你刚是在观察我有没有生气吗?”
自己在这猜来猜去的也没意思,应天棋索性直接开口问了。
“没。”方南巳语调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你在干什么?在人身后盯着人看,悄么声地没动静。”
“在想,”方南巳话音微微一顿。
“想什么?”应天棋实在好奇,忍不住追问。
“想,有人为何会叫自己方七?”
方南巳话锋一转,问。
这转移话题的手段实在太拙劣了,应天棋敢赌他刚才想的肯定不是这事儿。
但应天棋还是大方地为他解了惑:
“姐弟仨不能不同姓吧?少数服从多数,小的听大的,我自然得姓方。”
“那‘七’又是?”
“当然……”
应天棋几乎下意识就要答“当然是应天棋的棋”,好在刚蹦出两个字他就反应过来了,自己还披着绝不能掉的关键马甲,于是赶紧拐了个弯:
“当然是,喜欢七这个数字呗,随口就用了,想个假名哪有那么多理由,怎么?”
方南巳听见这话,微一挑眉:
“‘田七’也是?”
田七是……
应天棋都差点忘了。
这是他在刚认识方南辰和宋立时用过的旧马甲。
方南辰连这都跟方南巳讲了?
“对啊。”应天棋硬着头皮答,努力地照着答案编过程:
“朕是皇帝嘛,皇帝,自然……呃,要以江山社稷为重,以百姓为重,百姓靠双手靠田地生活,所以田地是国之根本,我……我就爱姓田,又喜欢七,田七,高端大气朗朗上口,有什么问题?”
方南巳点了点头。
应天棋觉得他指定没信,或许压根没在听,但他既没有继续追问,应天棋就当自己已经安全的度过了这个话题。
“你在看什么?”
说着,应天棋注意到,方南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书架旁边翻书看。
“看书。”
“我还没瞎,自然知道你在看书。你看的什么书?”
应天棋感觉方南巳也没有很认真在看,取一本翻两页就放下了,再伸手取下一本,这没一会儿,桌上已经堆了好几本旧书。
想了想,应天棋一骨碌坐了起来:
“你发现什么了是吗?”
应天棋没等方南巳应声,自己爬起来跑到他身边:
“我看看?”
这整个含风镇都很奇怪,应天棋自然不能对这里的任何一位原住民掉以轻心。
当然,应天棋很感谢林叔今晚的收留,可是早上他故意给云仪抛了个引子,又一个人转了大半日,就等着云仪找上自己。云仪若是大大方方来寻也就罢了,可若是想旁敲侧击,那么今日,自然是他先遇到谁、谁先跟他互动,谁就最可疑。
但到目前为止,林叔好像只是单纯地助人为乐了一下。
从头到尾,他没试探过应天棋哪怕一句,寻常问题也是点到为止,多的事一点没做,就只为他开了个门给了他一把钥匙。没有很冷漠也没有过分热情,真的就只像是一个普通的友善叔叔。
应天棋看不出疑点,原本还想着在这间旧屋子里好好瞧一瞧看一看,但人一累就什么都不想做了,念着明日一早睡起来打起精神再看也是一样的,谁想方南巳比较上道,这么主动就替他将这活儿干了。
桌上堆着的书也有些年头了,纸页发黄、边缘还落着厚厚的灰。
应天棋本没瞧出什么特别,但草草翻看几本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这些书涵盖的范围很广……儒家经典、史书、兵法、政治……甚至还有治国之策。
应天棋微一挑眉。
首先,含风此镇靠果子果酒营生,对于果农来说……这种书是否有些太过深奥了?
“如果说,这屋子的主人是个书生,他若是为了考试准备这些书……倒也不奇怪。”
应天棋试图为此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方南巳却用一句话堵了他的嘴:
“你今在镇里逛了大半日,可有瞧见书院?”
“……”
应天棋一噎。
他仔细回忆一番。
好像确实没见。
方南巳瞧着他的表情,抬手,又将手里翻了一半的书抬手递给他。
应天棋接过,大概扫了两眼,意识到手里这是一本《贞观政要》。
可让他在意的并不是书的内容,而是书中密密麻麻的注解。
注解以朱砂手写,共有一深一浅两种颜色,深的瞧着已经有些年头了,笔迹颇有几分洒脱之感,大段大段地在书页中描述自己的想法与感受。
而那较浅的字迹出现较少,其中多是在思考深色提出的问题,以及看过深色注解后如何感悟云云。
就像,好友借阅读本?
不对。
这两种字迹明显隔着挺长时间,浅色用词给人的感觉也更像是个跟随前辈思路的后生。
所以,这么说的话,这其实更像……
前辈与后辈,老师和……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