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九辩行至秦枭身侧,与他一同看向窗外。
这朝堂中所谓的纯臣,从那已经流放的前吏部侍郎赵谦和,到眼下的简宏卓,竟没有一个是真的“纯”。
那苏盛呢?
那位手握户部的一品大员,能屹立朝堂这么多年不倒,真的是因为能力出众吗?
他敢带着苏家与四大世家一起分利,真的没有一点退路吗?
若是有,那他的退路,似乎只能是那七位藩王了。
楚九辩侧头看身边人,男人眸光深沉幽暗,浑身都笼罩着一股深重的、令他感同身受的孤独。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背负的东西太多,也太沉重。
他谁都靠不了,更没有退路,他只能在群狼环伺的权势斗争中踽踽独行。
就如此次的洪灾,若不是有简宏卓这个暗棋在此时跳出来帮他修建堤坝,他又能相信谁?又该如何解决此次的危机?
楚九辩微微垂眸。
他和秦枭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像。
两人静默许久,肩膀挨得极近,谁再微微靠近一些,便能彻底碰在一处。
然而他们谁都没越过那条线,克制地留着一丝疏离。
屋内灯火越发黯淡。
摇曳着,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墙上,时而隔出些空隙,时而重合在一起。
像两个孤独孑立的灵魂。
淅淅沥沥的雨声没有一丝停歇。
雨幕中匆匆有一侍从跑过来敲响房门,打破一室静谧。
两人回身看去。
秦枭应了声,那侍从便推开房门走进来,垂着头,恭敬地将手中一纸被油布包裹着的信交给二人。
而后便又悄声离开,合上了门。
秦枭拿出信纸,同楚九辩一同走回到油灯旁。
楚九辩凑近了他,两人肩臂相触。
从微薄的衣衫下,楚九辩感受到了男人紧实的肌肉线条。
他视线微微偏了一瞬,又重新落在信纸上。
信是郡城那边送来的,落款人是兵部郎中寇子默,对方被秦枭留在郡守府就是为了查郡守吕袁“畏罪自杀”的真相。
如今已经查到了。
事情先从周伯山身上查起。
他是众所周知的萧家婿,还是萧氏前段时间借助维修堤坝之事力捧的新贵。
此次洪灾,他因为害怕担责而下令杀死百姓,用百姓填堵河堤。
此番行为若是被人发现定是死不足惜,甚至会牵连到萧家,令萧家名声蒙尘。
若是其他人来查,萧家或许还有运作的余地,可来的人偏偏是秦枭。
秦枭正愁没办法针对世家,眼下这么大的错处,别说是萧家的名声,或许连京中那位工部侍郎萧闻道都会受到牵连。
所以这些恶事不能与周伯山有关,不能与萧家有关。
那萧家会怎么做?
就在这时,寇子默又从郡守府书房的暗格里,发现了吕袁与湖广王百里岳的书信往来。
吕袁也是众所周知的萧氏党羽,可这些书信却表示对方或许已经背叛了萧氏,背地里与湖广王牵扯到了一起。
寇子默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萧家是否发现了这件事,于是便借此机会杀了吕袁。
一来可以用他来给周伯山顶罪;二来还能除了这个叛徒。
至于第三——
这郡守的位置空出来之后,萧家就可以把身为郡丞的周伯山推上去,届时河西郡便还在他们萧家的控制之下。
一举三得。
这好似就是事实真相。
然而寇子默为人谨慎,加之身边还有刑部的官员在,因此他们没有草草做出决定,而是继续探查,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
这一查,他们果然就发现了新的疑点——
这些书信上的笔迹都很新!
且写信之人虽然极力模仿了吕袁的字迹,在细节上却还是有些不同。
所以这些与湖广王联系的书信,显然系别人伪造。
而伪造书信之人,与写“遗书”之人笔迹相同。
是萧家做的吗?
是否是萧家杀了吕袁,又假造对方与湖广王私下来往的密信,让众人以为吕袁其实不是萧氏党羽?
如此,便是把周伯山做的恶事冠到吕袁头上,也牵扯不到萧氏,反而会牵扯到湖广王。
萧家那么多门生亲戚,按理说不应该为了一个还没出头的周伯山,而放弃已经身为郡守的吕袁。
可吕袁是外姓人,可以成为其他党羽。
周伯山却是萧家婿,如何都会牵扯到萧家的名声。
萧家为了名声,放弃吕袁也不是不可能。
寇子默简略说了自己的推理过程,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
萧家伪造书信,把吕袁变成了湖广王的人,又伪造遗书,让吕袁认下所有罪责。
这样既洗清了周伯山的嫌疑,又保住了萧家的名声。
而书信上的字迹那么新,就是因为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
萧家自己都没想到周伯山又蠢又坏,能干出这么多缺德事,只能在短时间相出这个办法将其保下。
秦枭将信烧掉。
油灯最后的一点光亮也变得越发黯淡,屋子里也更黑了。
楚九辩甚至已经看不太清屋内的摆设,只有身侧的秦枭在微弱火光之下,更加凸显了出来。
男人偏头看他,声音有些沉:“你觉得是萧家吗?”
楚九辩沉思片刻,道:“若是萧家,为何要在伪造的书信里牵扯到湖广王?”
世家权贵掌控朝堂,与割据地方的藩王势力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萧家如今还没势大到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他们如何敢牵扯到藩王头上?
而且还是在藩王之中势力最强,最难对付的湖广王?
萧家若是得罪了他,那便是把自己陷入了前有狼后有虎的境地,他们会这么蠢吗?
“若我是萧曜,在得知周伯山所做的事之后,第一时间就会放弃这个人。”楚九辩道。
一个旁支的萧家婿,只是恰好在河西郡,这才有机会跟着剑南王揽功。
如今对方这又蠢又毒的样子,便是保下来也是祸患,不如直接除了。
倒是吕袁这个郡守,他们用的更安心顺手,没必要伪造什么书信用他顶罪。
至于萧家的名声,以及秦枭可能借题发挥的处罚,他们只能咬牙认下了。
来日方长,慢慢筹谋便是。
秦枭看着青年,火光映着他半边脸,忽明忽暗。
他道:“所以这件事的背后,还有一个‘第三人’。”
这第三人是要把吕袁之死嫁祸到萧家头上,顺便利用书信,挑拨萧家与湖广王的关系。
一个是世家中最势大的,一个是藩王中势力最强的,这两方对上便是鹬蚌相争。
那第三人便可以成为那得利的“渔翁”。
楚九辩蹙眉道:“会是另外三个世家吗?还是哪位藩王?”
他其实更偏向于后者。
京中局势不明朗,包括秦枭和楚九辩,以及四大世家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希望在这个时候牵扯到藩王。
所以这件事,很可能是某位藩王的手笔。
湖广王不会蠢到把自己摆在台面上,所以只可能是另外六位中的哪一位。
秦枭顿了片刻,忽然道:“我昨日问河南要了粮。”
河南。
安淮王百里明的封地。
楚九辩眼睫一颤:“条件是什么?”
河西郡没有粮,最近两个郡县的粮也都卖去了南地,如今能最快调粮过来的地方,一个是北直隶,一个是河南。
北直隶的粮运过来,便是按照楚九辩这样的速度也要三日。
且朝中无人可用,秦枭没办法保证那些粮食不会被谁贪了。
不若找紧邻着河西郡的河南借粮,不用担心被贪污,他只需拿到符合数量的粮食就可以,且河南距离河西郡不过一日脚程的淮阳府中,便有大型粮仓,运粮过来只需一日。
但安淮王不可能白白给他送粮,对方定要换取一些好处。
“他想要河西郡。”秦枭道。
楚九辩心一跳。
一瞬间,好似一切都说得通了。
若安淮王便是那第三人,那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算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