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让迟蓦看见……不能让他哥看见。
他哪儿能想到,以后迟蓦看他哭的机会多得数不胜数。
面对面听他哭,把他抱起来听他哭,从后面听他哭,将他怼到墙壁上听他哭……各种哭泣应有尽有,翻来覆去地不重样。
头发淅淅沥沥地滴水,李然用毛巾擦到半干,再用吹风机吹到蓬松。
不敢不吹干就睡觉,让他哥知道了又要教训他。以前自己住时,李然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吃得好睡得好,没生过病,但一个人住总会养成独有的坏习惯。
比如他洗头发从来不吹干。
甚至有时连吹都不吹,草草地擦完头发后,就那样完全不管它,晾着,春夏秋冬毫无例外。
他不喜欢用吹风机,这玩意儿在头顶来回吹,李然总觉得烘得头嗡嗡的,害怕它爆炸,自己也要跟着一起爆炸。
最重要的一点是,热风从头顶往衣服里灌时,李然浑身上下就像过电,特别是腰身,莫名其妙酥麻得厉害,仿佛被好几只手一起摸,李然敏感得受不了。
搬到迟家和他哥一起住,迟蓦在一天晚上发现他不吹头发就要睡觉,冷着脸把他揪到床边坐好,亲自动手给他吹。
那次差点儿把李然吹得原地蹦起来逃跑。自己吹头发尚且觉得痒,别人吹感观更上一层楼。
他有种迟蓦摸他的错觉……
“嗡、嗡。”
手机传来两声震动,拽回李然总是过一会儿就要想起迟蓦的思绪,他把吹风机的线缠好,有序地收进抽屉,看消息。
白清清:【小然,今天你赵叔叔跟我说除夕那天你从家里离开的时候,有点儿不太开心。】
白清清:【你赵叔叔跟我说他忘了自己说过什么话了,但他觉得是因为他的原因,让你别往心里去。你没有往心里去吧?】
除夕时白清清让李然住在她那里,就像前几年那样。李然不想打扰他们一家人,决定和他哥回家过年,顺理成章地拒绝了。
白清清生了气。
当时李然不懂妈妈为什么生气,回来和他哥诉说委屈,又自己想了一整晚,才想明白他妈大概是误会他翅膀硬了要飞走,又有种儿大不由娘的悲哀,自己理解出多层意思,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生气,没送李然就回了房间。
但李然真的只有一层意思。
他就是想和他哥过年。
过年那天李然跟爸爸妈妈发新年快乐,领了他们的红包,活泼地说了些祝福的话,没说这些不开心的事。
等大年初一过去,李然才对白清清解释说,他说的话没其他意思,也没有不在乎妈妈,白清清这才开心起来。
看着白清清发来的消息,李然不知道赵泽洋用温和的语气跟白清清说了什么,但能想到在大人的眼里,这些只是小事儿。
李然从小懂事,肯定会说不介意,绝对不会往心里去的。
可他今天又有了不一样,他没说这种懂事的话。
隔着手机屏幕打字显露不出情绪,李然不想让妈妈误会,按紧语音键轻声说道:“我当时往心里去了,还忍不住哭了呢。我哥哄了我好久。”
白清清乍然一惊。
她从来没听李然这样表达过自我,一瞬间惊讶地不是他受委屈到都哭了,而是他儿子变化真的好大。把语音来回听三遍,后知后觉地听到那句哭,白清清心里才泛起涟漪般绵绵密密的疼。
两个人通了一场电话。
“他说什么了?怎么委屈成这样,”白清清说道,“都没跟他一块儿住怎么还能跟你胡说八道。小然,妹妹们还小,我平常也忙,我知道我有许多地方照顾不到你对不起你,所以你遇到什么事一定要主动跟妈妈说啊。”
“没有的妈妈,你对我很好了。”说一两句是倾诉感情,说五句十句是挑拨离间,李然肯定不会说坏话,而且从赵泽洋的角度出发,暗示他不是亲生儿子养不熟的话也没错,李然并不想去共情他,但也不会去破坏他们现在的家庭氛围,小声,“具体说的什么,我也忘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情,早就过去了呀。”
“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去想了嘛,没事的。”
最后挂电话时,李然用平常乖巧的语气说:“妈妈,我想让你好好的,想要你平安健康。所以……你现在的年龄不适合生宝宝了,风险很大,真的。”
白清清愣住。她这个儿子从小就不是会说话的苗子,哪怕他关心你,急得要死,他也只会默默地待在你身边陪伴你,时不时喊一声爸爸,妈妈,以此证明他在呢。这就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安慰方式。
其实他心里有许多关心的话要说,也许也已颠来倒去地演练过许多遍,但话到嘴边,那些字词一个一个生出针脚来缝住李然的嘴巴,把他憋得脸颊通红也说不出那些漂亮的排场话。
短短半年,他不知经历了什么,大胆地褪掉窝囊的外皮,以更柔软的自身接触世界,一点一点地试探着,竟然不怕受伤,尝试用千言万语表达真情。
死亡之前,语言苍白无力。
生者面前,语言姹紫嫣红。
良久的愣神过后,白清清笑出声来,说:“当初见过小迟一面,他说什么都教你的时候,我还不怎么信呢。没想到他是真什么都教啊,你现在学这么好,有没有好好地谢谢人家啊?”
突然提起迟蓦,还是从白清清嘴里冒出来,李然啊了声,陡然一慌,结结巴巴地说:“有的吧……有的、有的。”
白清清心不够细,根本注意不到这点:“放心吧儿子,我有你和两个妹妹就已经够心满意足了。我得多想不开都快四十了还要再生一个啊?脑子又没病。”
她笑道:“你们仨没一个省心的。只要你们全都无病无灾顺顺遂遂的就好,比什么都强。”
李然放心了,笑了。
第二天众人决定打道回府。
一大清早程艾美就东走走西停停,眼睛总盯着李然,把他当时间的钟摆,在时间缓缓流逝的过程中,程艾美都快烦死一直待在李然身边的迟蓦了,成天跟没见过似的,没日没夜地黏一起。
还没谈恋爱呢就这样,谈了恋爱还得了?这冷脸狗王不得把小孩儿关在房间里面……
真造孽啊。
程艾美心里骂骂咧咧,祈祷迟蓦离远点儿,等李然终于落单的时候,她一下子夺过去,手心里半露着一串菩提:“快去闹迟蓦,让他今天带你回家,否则我就把菩提还给他,还说是你昨天给我的,你藏他东西。这破地方奶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菩提就是一把回旋镖,李然哪儿敢让奶奶告状,心道回去后就把所有的菩提珠都藏起来,接着慢腾腾地去闹他哥了。
迟蓦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会儿挠挠他哥手心,一会儿拽拽他哥衣角,一会儿牵牵他哥的大手。
最后声若蚊蚋:“我们今天回家吧,哥哥。”
迟蓦:“。”
迟蓦盯着他,良久未言。
程艾美看出来他是惦记着自己和叶泽在场,否则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上头的混账事儿呢。
等收拾完东西,二老像是年轻二十岁,差点儿在客厅里跳二人转。迟危冷笑地看着,当着他们面对迟蓦说道:“让他们按时吃药,只要有一次做不到,直接给我打电话。”
“到时候我和阿晚会去接他们,以后就都跟我们住吧。”
迟蓦答应道:“行。”
程艾美/叶泽:“……”
人的东西收拾完,还有猫的东西,大包小包地特别丰富。
李然打开航空箱,往里面放了一个肉罐头,吸引黑白无常进去。黑哥闻到肉香,毫不设防地要跑过去吃,经过迟危腿边时被这个不要脸的人类一把拽住一条前爪。迟危蹲下来说:“你看它要留下来陪我,做我家的猫。这猫比人懂得圆滑世故啊,不错不错,那就留下来吧。”
“喵呜——喵呜!”黑哥狂轰滥炸地叫唤,顺势倒在地上用两条有力的后腿狂蹬迟危。两脚兽自当岿然不动,根本不怕它伤到自己。
“小叔!那是我和我哥的小猫!”吓得李然不再优哉游哉地等猫自行过去进入航空箱了,他冲过来抱起黑哥就走。
迟危甩甩手上的毛,太轻了甩不掉:“它自己非要留下。”
李然:“它才没有呢!”
接着又赶紧抱起没一丝危机感的白猫,一条胳膊搂一个,同时警惕地盯着迟危,缀在迟蓦身后催道:“哥,快走啊,我们快走!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跑!”
迟蓦果然听他的,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拽住抱着俩猫的李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航空箱都没要。
迟危还想说什么,叶程晚哭笑不得地制止:“你够了啊,哪里有一点长辈的样子。”
迟危:“他们一点儿都不孝顺,哪儿有晚辈的样子?”
程艾美叶泽重获新生,一出门异口同声:“芜呼!”
回家途中,黑白无常由于跟后座的老两口不太对付,都窝在副驾驶里的李然腿上睡大觉。
一黑一白的团着,阴阳八卦似的。珠联璧合,天造地设。
李然一只手撸一只猫,侧首看看他哥,又从后视镜里看看喜上眉梢的爷爷奶奶,心里暖烘烘的。
他第一次在新的一年里尝试许愿:希望明年还能这样。
多日不回自己家,程艾美跟叶泽万分想念,脚一挨地就冲上楼了,说是早睡早起身体好,头都不回地消失在客厅。
房间里手机平板齐全着呢。
年前李然给迟蓦捏过一个小雪人,在冰箱的最下层冻着。迟蓦回来后第一件事是先去看小雪人变没变形。
形状完好,而且小雪人的身体在过于冷的温度里结出一层霜晶,乍一看毛绒绒的更显可爱。
迟蓦没忍住把它拿出来,放在一个精美的水果盘子里拍了张照片。整个屏幕里都是小雪人。
猫的记忆短,某个地盘许多天不光顾就会变得陌生,需要重新熟悉气味。家里有关猫的东西很多,黑白无常一进家门先用鼻子嗅了嗅,然后便撒开欢跑了。
李然欣赏完猫,一回头看见他哥把小雪人当模特拍,好奇地走过去,道:“拍照干什么?”
迟蓦选了一张最满意的发给李然,说:“换上。”
李然不解:“啊?”
迟蓦不容置喙:“换。”
几分钟后,李然的微信头像换成了他哥拍的小雪人,特别有氛围感。
好看是好看,就是他哥为什么要拿他的照片当头像啊……
那张只露着小半个下巴尖的照片,是李然除夕那天去白清清家里的时候,见路面有一层晶莹的薄冰,太阳光一照,光线就调皮地跳进车里,他手痒没忍住拍了下来。
刚升起不久的朝阳举棋不定地掠过地面,由路边的水洼冰层捕捉,经过一系列原理,直直射向库里南半开的车窗。
中间的那条“光路”恰好被红黄橙绿几色彩虹的颜色渲染。
他的人影映在后视镜里,上半身被持着手机的修长手背遮挡住,只露下面小半张脸,彩虹的终点正好亲在他单薄的手背上。
迟蓦换的就是这张照片。
点开他哥的聊天框,李然就能看见自己,虽说看不见脸,但是也感觉怪怪的。
……心脏跳得有点快。
迟蓦:“把我置顶。”
李然:“噢。好的。”
乖乖照做,毫无疑义。
迟蓦:“不准取消置顶。”
李然严肃:“我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