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白清清大病初愈,现在还要半年复查一次,确保身体各项指标正常。
这样一副需要时刻精心照顾的身体,他还敢让她怀孕?!
“混!蛋!你是掉进儿子眼里了吗?你家有什么好的?”李然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煞白煞白的,连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这两天他没怎么吃东西,最近十几个小时更是一滴水都没喝,就睁着眼睛折磨自己了,他面上不止带着疲惫倦容,还有已经在暴发的愤怒,几乎要掀飞头发,“你家很富有吗?!你家是能给他从一出生就在罗马的教育吗?!你对妹妹们是不错,已经是个不错的父亲了,但大多数时间不还是我妈妈来照顾吗?!”
“金钱你给不了太多,陪伴你也给不了太多,你要他来这世上干什么?来到这世上让他体会我妈妈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然后埋怨她吗?到时候你要么在中间当好人要么隐身是吗?我妈妈她小时候没有人教,你也没有人教?你他妈到底怎么想的?!”
赵泽洋先是被李然的一拳砸懵了,又被他的一巴掌扇懵了。
大半个身体颓丧无力地借着墙壁的力道站直,没成功,脊背仍像虾米似的弯下去,手掌按在过道里的塑料板凳的椅背上,才没有往下滑。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李然。
这一刻不知道是他竟然挨了一个小辈的打而震惊,还是他几年来第一次见识到原来李然也会暴怒而震惊。
无论哪一个,都差不多颠覆了赵泽洋刻板的认知。他嘴唇嗫嚅半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吵什么呢?医院里禁止大声喧哗!”这时有个护士从一道门里走出来匆匆地说道,上班本来就烦,还吵吵吵,她本来还想再生气地说一句要打出去打,还可以替他们报警呢,一抬眼瞧见李然的脸,嘴毒技能立马缩了回去,再一看清他的脸色,心又软了三分,秉持着专业的职业操守用安慰的语气说,“……医院里需要安静,不要太吵了啊。”
说完就脚步匆匆地去忙了。
“抱歉。”李然机械道,也不管人家听没听见。
在不合适的场合发了一通合适的火,李然心里像瘀血般堵住的郁结好受多了。可他仍然不敢问白清清眼下的情况怎么样,成了锯嘴葫芦。
他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这时爷爷奶奶救了他。
程艾美打来电话,不等李然定神组织语言,她就迅捷无比地说:“小然你在医院对不对?在那儿等我跟爷爷哈。刚才小蓦给我打电话了,你这孩子,到家应该先联系我们呀。小蓦在高铁上呢,现在还剩半小时到,你不要着急啊,没事儿。不要担心,我和爷爷已经去找你了。”
李然才关闸没多久的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桃子。
不到十分钟,程艾美跟叶泽互相监督着对方的老胳膊老腿儿加大马力,赶到了医院。
也是在这时,李然看到了爷爷奶奶给他带过来的信。妈妈写给他的信。
白清清的字不像她本人那么暴躁、急性子,每一个字都规规矩矩地躺在横线上,光看字的话会让人觉得她是温婉的性格。
可见古人说“字如其人”也偶尔不准。
医院里面有一股难闻的消毒水味儿,李然待得有点反胃,难受,出来透口气。
他找到了一个外面的铁长凳坐下,手里攥着那封信,在夕阳的余晖里,已经时而认字时而不认字的来来回回看两遍了。
信里面是母子连心的私房话内容,程艾美跟叶泽没跟过来。
他们站在过道口,一眼就能瞅见李然。
刚出国那天,李然因为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出国,好像又长大了一些,可以让他哥放心,情绪上有些兴奋。他坐在靠窗口的飞机上,总是用手机拍照,湛蓝的天与大朵的云,打算等落地后手机能联网了全发给迟蓦——现在飞机上免费无线网的服务越来越普及,但谁让李然是个小古董呢,跟不上时代发展,他还固执地停留在一上飞机就得给手机开飞行模式、或者关机的时候。
那十几个小时,他就在这种持续不断的小兴奋中度过,没怎么睡觉和吃东西,反正等到了英国可以放心地倒时差嘛。
时差还没倒,倒霉的霉先来了。白清清大概是太倒霉了,隔着一个太平洋,仍旧将那股堪称不可抗力的霉气直接掀到了李然脸上,令他避之不及。
细水长流的兴奋一下子变成排山倒海的悲恸,几乎把李然排傻了。一个大病刚好没多久的患者再一次生病,需要动手术,这次会遇到什么样的风险?比上次要高得多吧?
李然不敢细想,眼珠滞涩地转动,看旁边的男男女女,看指示牌上的文字,看各种各样的东西,自欺欺人地转移注意力。
他全程跟随脑子里那根倏然绷紧到极致“得赶紧回国”的弦转悠,几经反应辗转,才在手机上购买成功了最早一班的回国机票,然后等待安检,登上飞机。
回国的那十几个小时,李然更是连眼睛都不敢闭,自我折磨地瞪着双眼,经常对不准焦距。
他睁着眼睛的时候眼前都是白清清躺在手术台上、医生给她盖上白布的景象,哪儿敢闭眼。
漾着褶皱的白布淹没了他妈头顶的最后一缕头发,消失在一片白茫茫里。
他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长时间不曾停歇的焦虑、恐惧、自我惊吓、惊怒交加,以及后悔没有早点儿跟白清清说他和迟蓦的事情,他总想着等时机再成熟点,以后说不晚……这些都成为了李然深深地自责和自我评判的魔鬼,令他体会了一场只有悲与恐的十几个小时的地狱。
因此仔细算下来,李然有三十个小时不曾合眼不曾吃饭,他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对于习惯了不健康的生活节奏的人来说,三十个小时不吃不喝而已,死不了一点儿,远远达不到猝死的界限。特别是年轻人新陈代谢快,恢复能力强,大家都时不时地想作一下,不是太注重身体健康,往往等他们过了三十岁才会感慨地发表一下“当年太作”的追忆言论,后悔没对自己好点儿。
可李然不同,他小时候自己生活的时候尚且自律,懂得早睡早起,一日三餐从未落下,被迟蓦捡回家以后,更是处处被管教着,生活简直健康到了极点。哪怕被不做人、獸性大发的迟蓦按着幹,李然也不会超过24小时不睡觉不吃东西。
一次最长玩儿几个小时。休息一段时间再来几个小时。
生活总是异常规律的李然脑袋晕晕的,好像缺氧了一样。
纸上那些秀气的文字,一个一个的好像都长出了无形的小翅膀,调皮地往李然眼睛里晃,往他脑子里钻,他看不清,却知道白清清是什么意思。
信里没有提一句他和迟蓦之间的感情,但信里的字里行间全是白清清的支持与祝福。
李然心想:“为什么要用信纸说,为什么不跟我当面说?你凭什么不跟我当面说?你都欠我那么多了还要这么吓唬我吗?你应该当面跟我说啊。你要当面跟我说。你必须当面跟我说!”
他站起来,要亲自去等白清清从手术室里出来。他要质问她是不是真心的,脚下却蓦地踉跄了一下,差点儿原路倒回去。
这时,赵泽洋喊了一声,对着李然的方向挥手,脸上又哭又笑。这种矛盾的表情绝对是“手术已顺利结束”的标志。
但李然此时看不得眼泪,害怕这是不详的预言,受苦受难的心脏骤然一缩。
而后他又见赵泽洋面色一变大叫一声“小然”,吓得也不哭了,急急地朝这边冲过来,接着是程艾美和叶泽同时发出变调的惊呼,也冲过来。
李然都害怕爷爷奶奶摔了。
想说“你们年纪大了,跑慢点儿”,然而是他自己先摔了。
原来恍惚间,前面的路灯杆子被李然看成了两根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而后他一头撞了上去。
巨大的冲击力令他脑袋猛地向后一仰节节后退,他脚下不听使唤,右脚又“见机行事”地背刺左脚绊了他一下,李然左摇右晃了好几下试图寻找平衡,还是没站稳,重重地往他刚才坐过的长凳上倒去,紧接着脑袋一下子磕在了尖锐的角上。
他当场血流如注,几乎不省人事。
赵泽洋没能赶上,爷爷奶奶跑得更慢,他们急得吱哇乱叫。
可这还没完,用脑袋砸过凳子角后,李然还在摔。眼见着他脸朝下要跟大地来一次最后的亲密接触,看样子脑袋也得再来一次重度脑震荡,一只手几乎是砸过来一般及时接住了他的头。那瞬间,手背皮肉和粗糙地砖发生了紧密摩擦,仿佛小石子“滚刀肉”似的嵌进肉里面,那点声响听得人面部扭曲。
开车太慢,私人飞机要提前申请航线,来不及,只能选择坐一小时高铁的迟蓦一赶来就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简直目眦欲裂。
对于自己要摔好几次的悲惨命运李然大抵已经无力抵抗,闭上眼睛认命了,反正不可能真这么倒霉,能一下子摔死吧。最后一摔迟迟没来,李然还在纳闷儿呢,心想怎么还没摔,都不疼。
“医生!医生——!”有人在喊,声音熟悉,好像是他哥。
李然最后一丝模糊的意识让他觉得自己倒在了某个坚实的怀抱里,然后那两只马上要因为昏迷不醒而关闭的耳朵,也隐隐约约听见了迟蓦的颤声怒吼。
迟蓦:“李然!我才离开你多久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你干脆杀了我算了!以后你哪儿都别想去!”
第109章 深爱
旁边很吵,有各种忙乱的声音,医生被赵泽洋拽着跑,喊着救人救人。程艾美跟叶泽互相搀扶,才不至于因为太焦急而添乱摔上一个大马趴……李然却只觉得静,静到世界变成了虚无。仿佛混沌的伊始。
他的意识从可以感受七情六欲、五官六感的面状,一点一点地缩小面积,被搓成软绵绵的绳状,最后愈碾愈细,只剩下一根针的细长渺小,岌岌可危地接收到了迟蓦肝胆俱裂的信号。
凭着这最后一根银针般的意识,李然最初摔倒的时候毫无抵抗的心理顿时微弱地“咯噔”了一下,心想应该挣扎一下、负隅顽抗一下的。
肯定都吓到他哥了……
随即他便彻底陷入了真正黑暗的沉睡,连手指都没动一下。
白清清是从动了一下手指开始转醒的。
她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头顶是一片刺目的白,眯起眼睛适应了好大会儿。侯在床边的赵泽洋看她醒了立马扑过来,问她感觉怎么样。
然后叫了医生。
说来可笑,这次手术拿掉的其实是一个子宫肌瘤,许多女性都有,并且许多时候并不用做手术,只要照顾好身体就没事。首先要从情绪开始照顾,不能总是让自己处于生气、焦虑,抑郁等负面情绪中。白清清身体里的子宫肌瘤大概受到了长年坏脾气的滋养,是从小时候就积攒的,得到了多年来的“营养套餐”大礼包,阴影面积长大了,所以得做个小手术。
和拿掉孩子的手术一起做。
当时白清清受了赵泽洋给她的重头一击,脑子混沌不清,又满腔的哀莫大于心死,得知肚子里的小畜生已经快五个月了,成型了,都有微弱胎动了,升不起来的愤怒化为悲意,那瞬间她心想:活着真烦,死了算了。
白清清不止一次心想死了算了,被李昂“背叛”的时候她也这样想,很难学会和解,经常处在极端的天平上。
之后医生说子宫肌瘤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良性,让别担心,她没有听清,只绝望地听到了一个肿瘤,没细究是什么瘤。
当时以为真的要死了呢……
“没事了啊,接下来就好好休养吧。身体太虚弱了。”医生来看过白清清后说。
光做子宫肌瘤的手术大概不至于太虚弱,除掉一个五个月大的婴儿当然会让母体虚弱。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落霞的红映在窗上,美得触目惊心,巨大的落日被城市的高大建筑挡住了大半,只露出半张安静肃穆的脸俯瞰大地。
白清清不想看赵泽洋,不想跟他说话,想把头扭向窗外看风景。但她方才在赵泽洋脸上一眼扫过去后,莫名觉得他脸色不太对。赵泽洋知道子宫肌瘤,按理说也知道风险不大,不至于像她的胃癌一样,怎么这样一副脸色苍白、憔悴不堪的神情。
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你怎么了?”白清清沙哑着声音皱眉,虚弱地问道。
麻药已经失效,白清清感到肚子上被剌开的口子开始疼,缝针的地方一缩一缩的。
李然的额头缝了八针。
还没醒。
这一觉他睡了两夜一天。
他猛地撞上路灯杆子的“坚决”得到了报应,正好在额头中间青到眉心。淤血散开后一片红紫,像竖起一块盾牌似的,也像把天眼一不小心开大的二郎神。
别说保护他了,反而差点让他撞柱而死。而接近“盾牌”的右额角,有一道长六公分左右的伤口几乎划到了眉尾。
头上的皮肉薄,当时以卵击石般地用头触铁凳尖角的骇人行为,不夸张地说,都把李然的额头撕开了,血肉狰狞着往外翻。
迟蓦一直守在他身旁,两夜一天没合过眼。
病房里有洗漱间,这两天他只简单洗漱,吃不下东西,连身衣服都没回家换,穿的还是从迟瑾轩葬礼上回来时的正装,一身肃穆庄严的黑。
他早把外套脱了扔床脚,黑色衬衫解开两颗扣子,饶是如此依旧觉得窒息,胸口仿佛坠着一块巨石,狂躁得想杀人。
迟蓦逮住医生就问:“不是说没事吗?不是说已经过了危险期吗?他怎么还不醒?!”
“嗯,是这样的,我真的很理解您的心情。这位家属,你先冷静点……”从医多年的医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病人家属,迟蓦这种的也没少见,但很少有谁能真的给他一种“如果这个人想杀人,他大概真的敢杀”的毛骨悚然之感,对视一眼就觉得心里拔凉。私下里他早就跟医院里的安保队通过话,让他们盯着点儿迟蓦这位疑似危险分子的男人。
此时来到李然病房,做完基本检查,医生也相当有水平地往门口的方向走了走,离迟蓦有一段挺远的距离:“按理说不应该还不醒,他没到中度脑震荡的程度。当时流了那么多血,但也只是看着吓人而已,他年轻嘛,身体又好,没有伤得太重。”
“这么说吧,这种情况,我倾向于是他自己不想醒。受伤前是不是受刺激了?比如不想面对什么事……这也是有可能的。”
迟蓦立马就明白了。
这破孩子,害怕他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