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他真的猜不出来这个妹妹到底是谁,但这话一出口,就算他再怎么蠢笨如猪,也能猜得出来吧。
迟蓦在一旁都听笑了。
这场亲人间的饭局跟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但不知是不是李然的错觉,他总觉得今天赵泽洋悄悄地打量了他好几次,同时还打量了他哥好几次。
李然心里蓦地升起一抹隐隐的不安。可大抵是他刻意地说服自己不可能、而逃避的结果,又大抵是明天要出国而无法抑制的激动与不舍的结果,他再一次忽略了这道、仿佛在确认“李然跟迟蓦到底是什么关系”的眼神。
而且午饭没吃完呢,迟蓦就接到的一通电话,也不容许他再细想了。哪儿有时间啊。
“回来一趟,”迟危在电话里简短地说,“你爷爷死了。三天以后举办葬礼。”
迟瑾轩那个老不死的,当时嘎嘣一下没死成,在病床上嘎嘣了两年多,终于去见阎王了。
“这是大事儿,你们俩赶紧回去吧。”白清清听罢没多留他们,立马下了逐客令,说道。
等送走他们,白清清把门关上,赵泽洋收拾碗筷的时候,开玩笑地说了一句:“那是迟蓦的爷爷吧,又不是小然的爷爷。你让他们俩一起走的时候,好像他俩是一对儿,那个叫迟瑾轩的也是小然的爷爷了。”
白清清听完,当时就把眉头一皱,说:“你有……”
刚起了个话头,她的话音便戛然而止。因为她的肚子突然诡异地动了一下,咕噜咕噜的。
正常人的肠子在蠕动消化时都会产生这样的动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白清清生过三个孩子,怀孕过两次。怀双胞胎时因为肚子大,还吃了苦。
每个孩子都是她的期待,尽管她不是一个太合格的母亲。
她能立马将这种动静分辨出是不是胎儿的微弱胎动……白清清面色倏地凝重,直直地看向眼前的赵泽洋。这时她没敢怀疑任何,只敢怀疑自己的判断,用一只悬而未决的手极轻、极缓慢地放在了肚子上面。
她在心里轻轻说:“再动一下……如果你是个孩子的话。”
那个孩子……就真的又动了一下。
方才出现在白清清脸上的凝重终于一寸一寸地皲裂,变成不可置信与空白失语。
她小时候长在孤儿院,吃不饱饭,经常营养不良,所以养成了一种吃饭特别快的恶习,要和许多小孩儿抢着吃。
长大后也改不掉。
细嚼慢咽是留给讲文明的人的。她没有文明,她只想活着。
由于对这个美丽的世界有满腔的恶意,白清清就像一个每天以炸弹为食的炮仗,浑身是火是刺。她表面“光鲜亮丽”,实则从小身体就不太好,月经都不会按时看望她。最长的一次半年没来,她也没钱买昂贵的药调理。
这次她四个月没来月经,快五个月了,只以为是自己又不好了,早成为了习惯。
白清清还以为是自己又吃胖了呢,谁让她总是先胖腰……
几次深呼吸间,白清清看见两个孩子正在客厅玩积木,玩到一半互相耍赖皮,开始往对方头上丢,还吵着找妈妈告状……她硬是没发作,却隐忍得胃部隐隐作痛。而后她强颜欢笑地把两个混世小魔王领出家门,哄着她们别吵,敲响了对面邻居的房门。
请她帮忙照看半小时。
“清清你听我说,你不要生气,注意孩子……我知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混账。”孩子月份大了瞒不住的,赵泽洋哑声解释说,满脸的愧疚与痛苦,“我家里就我一个儿子……”
“哈,全地球可不止你一个男人。”白清清立马阴阳怪气地打断他说道。
“这件事你怎么骂我都没事儿,我应得的!我知道。但目前我觉得你应该先想想小然吧,你还没看出来他和迟蓦之间的猫腻吗?!我刚刚才确定的。”赵泽洋慌不择路地说。
“别转移话题——”白清清不懂,两只眼睛的眼尾都凶神恶煞地吊了起来,下意识道,“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我能有什么意思?!这两天你没看新闻吗?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和你前夫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婚的,只说是感情不和。你只有一次说漏嘴提起了一个叫裴和玉的,后面就又不说了,我还以为是个女的——这个男人这两天在新闻上快火到大江南北了,你没有看见吗?他是你前夫的男人吧?你前夫和男人!”赵泽洋越说越起劲,仿佛及时投下一个重磅炸弹就可以消弭他犯过的错。
说到这儿他仿佛把自己都骗到了,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无情地抨击社会不容的事,而且自认为可以用继父的名义谴责李然不懂事:“你前夫喜欢男人,你儿子也喜欢男人!小然怎么能这样伤害你呢?他真是太过……”
白清清一巴掌扇了上去。
“啪!”
行李箱磕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从凌晨五点,到现在快傍晚七点了,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李然终于到了异国他乡。
他的留学生涯正式开启。
一个月前李然跟迟蓦来过一趟,熟悉了这儿的学校,也安排好了报道这天来机场接他的人。
李然坐在行李箱上等,低头打开手机,先熟练地给他哥报了平安,而后发现妈妈发了消息。
一个小时前,国内是深夜。
白清清知道李然今年要出国留学,当时高兴了许久,嘴里连连夸赞儿子有出息,但记错了时间,不知道他是今天的飞机。
她只以为李然跟迟蓦回去准备参加迟瑾轩的葬礼了。想起葬礼,白清清大抵是悲从中来,兔死狐悲吧,在国内凌晨两点的时候,没忍住给李然发了消息。
如果她知道李然出国了,大概就不会发了。
那是几条长语音。
第一条语音有二十秒,却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吸。白清清似乎在斟词酌句,最后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便随手松开了语音键。
宛若一道空白的哭泣。
李然什么都没听到,但他像是感受到什么一样,身体立马紧绷了,怯懦地不敢点其他语音。
他的手指比他勇敢。在第二条语音里,白清清开口说话了。
“……小然,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她的话音磕磕绊绊的,呼吸时而轻些时而重些,没有影响咬字的清晰,“但是对着手机,我,总是说不出来。所以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交给你在这边住的……爷爷奶奶了。有些话我怕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我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你以前,租小蓦房子住的时候,经常跟我说,爷爷奶奶爱出去旅游……他们现在没去,在家,我把信给他们了。”
“小然,我肚子里,有一个孩子,这不是重点,我不会,不会要他的。因为我不爱他,没有爱何必来到世上呢。可我肚子里还有一个肿瘤……是在医院检查出来的,我,唉……我真是太累了。”白清清说到这儿,可能是觉得上天太可笑,竟真的笑了一笑,过了好几秒才又在神伤里正色下来,声音变得正常了。
“小然,你高考的时候,问我,如果你考上了大学,而且是一个好大学,我能不能答应你一件事。后来你考上了好大学,我问你想要什么……你总是说还没想好,以后再说。”白清清用一种莫名笃定的语气轻声说,“现在你能不能告诉妈妈,这件事是什么呢。”
“我想,你想让我答应你和小蓦在一起这件事,对不对。”
“小然,我不会反对你和小蓦的——这不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的时候才这样说,你知道我的性格,根本不会说违心话,谁让我不爽我就骂……我是真的答应才这样说。如果他是你的良人,我只希望你幸福,这比什么都重要。”白清清在最后说道,“其他的话……我就给你放在信里面了。先跟你说这个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肯定是要跟你说的,我不想让你担惊受怕,我也想让你安定下来。你并没有错,我没有怪你。”
第107章 巴掌
【小然,见字如面。
我不会矫情,许多话我嘴上说不出来,在心里可以说,写在纸上的时候也可以说。
我想,人就是这样吧,心里的想法才是最真实的。
能说出口的人却寥寥无几。
可我现在不想做这个寥寥无几里的人,想跟你说说心里话。
完完全全的心里话。
但等你回来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提信的事啊。妈妈要脸,不敢回头看自己这么矫情。
那多不好意思,多丢脸啊。
小然,这不是遗书,这是我的祝福。
还记得你高考之前,跟我说想学心理学。那时候我泼了你冷水,我说学这个有什么用呢,不如学一个更实用的专业。
这件事妈妈要向你道歉,对不起小然,因为我孤陋寡闻见识浅薄,伤了你的心。因为我从来不觉得人的心理是会生病的,所以我认为它没有用。
人的心理真的会生病。
妈妈一年前约了一位心理医生,她开解了我很多很多。我刚去的时候满心怀疑,不信我心理上有病,咨询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更怀疑了,因为她给我灌输的好像都是心灵鸡汤。
鸡汤嘛,我一熬一锅。谁想喝都有,免费送。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直接站起来走人。
每次咨询50分钟,一次600块呢。
我却没有站起来直接走人。
我想,大概是在我曾经失败的那段婚姻中,我以为我和你爸之间总有一个人是错的,甚至两个人都有错。医生听后却既没有怪我,也没有怪你爸。她非常认真负责地在治愈我的心结,当时妈妈非常难受,可又觉得有些轻松,如负释重的感觉。我想,我一开始想要得到的东西大概就是倾听和包容,以及谅解。
医生告诉我,我爱你,就要告诉你。
之前有好几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详细地问医生。
现在我大概明白了。
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我明明在婚前就知道你爸像蜗牛一样的脾气,婚后却依然忍受不了。
我们俩是大学认识的,他平常在班上就是透明人,不声不响的。然后在一次班级组织的活动里他喝了点酒,就一口。
真是太好笑了。
他脸上看着什么事没有,其实喝多了,特别黏人。我俩在此之前几乎没说过话,那天他却跟着我说:清清,我喜欢你。
那是他的表白。
我对他满怀希望。
因为我从小到大脾气差,打走了好多猥琐的男人,整个面相就是凶的,越大越没有人敢跟我表白。李昂是个神人。
然而我的暴脾气,还是使我忘记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李昂不是我的附属品,我不该要求他这样或那样,这样两个人的感情是绝对走不到最后的。
我应该允许他是他,允许我是我。
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我在经历过那么失败的婚姻之后,还敢选择再婚。
我想,是因为妈妈很想要一个家。我小时候没有家,长大后就很想有自己的家。在我跟不上时代的认知里,家庭就是要有爸爸、妈妈,和我们两个的孩子。
所以我一直在追求它。
大概已经到了执念的地步。
现在我意识到,只要心里有千山万水,一个人也能有家的。
第三个问题是:为什么我再婚的时候,敢放心地把你一个人留在出租屋里。
那年你14岁,还是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你说你想留下,我就真的把你留下了,并且往后好几年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
小然,妈妈真的对不起你。
那时候我以为你爸出轨,还出轨了一个男人,我感到……
我受不了。从小没有人教我感情怎样是对的怎样是错的,在我还没有真正学会善恶是非的时候,就学会了歧视。我想,我本人就是一个大写的歧视。
当时我宁愿他出轨女的,也不能接受他出轨男的。
我那时候恨他。
……我连你也一起恨了。
我害怕见到你。我一见到你就想到那些事,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