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合十,温和淡然:“命终有数,不可强求。施主当以珍吝自己的性命为上,与其祈求神明,不如趁老父尚在,尽心孝养,共享天伦,方是正道。”
探子好容易抓住一条珍贵的线索,金银财宝、高官厚禄就在前头摆着,岂肯就这么白白放过,见他不肯详述,心中起急,恨不得抽出包袱里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全吐干净了。
但这样到底不妥。
探子强自按捺下胸中的暴躁,礼貌地谢过红衣喇嘛,并表示玛宁天母为他疗了膝盖上的伤,他甚是感激,想为天母娘娘拈上三炷香,以示恭敬。
这要求合情合理,红衣喇嘛自是无有不允,打开了那小神龛。
探子趁着拈香的功夫,强记下了那神像的样貌,出了庙门,便四下延请画师,连请几位,画出的东西都没能叫他满意。
在他急得抓耳挠腮时,客栈老板又替他请来了一个画师。
这画师相貌稳重,年逾而立,一副沉稳可靠的模样。
听他描述过那神像的模样,那画师着意看了他一眼,旋即神色一肃,竟将刚摊开的画笔画纸收了回去:“神明宝相,贱民不敢轻摹,客人另请高明吧。”
见他态度有异,探子眼前一亮。
为了贿赂那红衣喇嘛,又四处寻找画师,他早已把活动经费花销尽了。
可现成的线索摆在眼前,就这么白白放过,未免太过可惜。
他忙掏出自己压箱底的银钱,极力挽留,定要请他动笔。
这画师看在钱的面子上,勉强留下了,勾画图样时,抿口不语,极是虔诚,仿佛真的是在为神明描像一般。
见他态度庄重,探子也是大气也不敢喘,只敢在一旁屏息静气地猫着。
直到画稿初具形态,探子探头一看,顿时心花怒放:
虽说细节处不是全然相似,但那眉眼气韵,分明就是玛宁天母!
这画师定然见过!
探子强压欢喜,出言打听,可这画师话很少:“是,我曾见过。”
这显然不能打发探子。
探子心痒难耐,恨不得掐着他的脖子,把他腔子里的话统统倒出来。
在探子穷追猛打的追问下,这沉默寡言的画师终于又吐露了一个他想听的情报:“幼时,有位贵人曾请家父绘画,所以我见过这神像。”
贵人?
他索性直问道:“是赫连家?”
画师惊奇地看他一眼,摇头道:“不是。是达家。”
达家?
达樾和达木奇家?
这与那红衣喇嘛的情报算是彼此印证了。
达家与赫连彻本是一家嘛!
但探子还是想不明白。
这几日来,他反复梳理思路,总觉得古怪。
若是达家和赫连家当真信奉这神明,为何他们自己死后却没有得到重生的大机缘?
他们供奉这玛宁天母,难道只是为了好看?或是只为了给草药加点神力,叫他们的伤势能恢复得更快一些?
鬼才信!
探子暗自估算起眼前之人的年纪。
他幼时……那大概是达樾重病、达木奇主事的时候?
见他逼问得急,画师便说出了更多细节:“那时候,月王重病,时日无多,叫我父亲去画全家福。”
探子打探到,所谓的“月王”,就是赫连彻夺权成功后,奉给达樾的尊号。
赫连昊昊得尊号“狮王”。
按理说,赫连昊昊既为王,达樾当为后才是。
但赫连彻偏生不走寻常路,
狮月双王,并肩而立,同辉于天。
“月王取来了狮王生前画像,并一幅幼童画像,嘱托一同入画。”
“我为父亲调色时,曾听到达木奇将军与月王争论,劝她顺应玛宁天母召唤,若不舍长子,或可借用他的。”
画师一边涂抹上色,一边道:“……可月王拒绝了。我拿此事问父亲,他只说,神明之事,凡人无需深究,问得多了,反倒要折损福气的。”
探子撇了撇嘴,想,妇人之仁。
但他并没全然相信画师的话。
怎么这么巧,这样的大事,能被一个幼童听了去?
他夹枪带棒地继续追问,试图用激将法撩拨对方情绪,好诱出更多内情。
但这画师性子淡泊,见他不信,便专注于涂抹描画,对他的挑衅置若罔闻。
画师心里头明镜似的。
不管自己说得多么漂亮圆满,都会惹人怀疑。
还是让探子查去吧。
只要他用心去查,就会知道,画全家福的事情是真的。
而当时还是个孩子的画师,还真的见过达木奇伏在达樾的膝头上大哭,痛哭失声,哭着说他没用,说愿意把自己的命借给姐姐。
达樾将军只是苍白着脸,笑吟吟地在他肩头抓了两把:“好啊,借你两天。陪阿彻、阿鸦,昊昊,和你,把像画好。来世还找我,再做我弟弟,到时候还给你。”
这幅由三份画像拼凑起来的全家福,至今仍悬于仰山宫中,景族不少官员都曾亲眼得见。
而此画师的确是老画师的儿子,只是父亲死于乱兵之后,是赫连彻救了他,给了他安身立命之所。
画师了解整个赫连家和达家的性情。
若真有玛宁天母,而必须要牺牲一个亲人才能换回自己的一条命,他们家怕是没有一个人会同意。
但外人岂会作如是想?
探子见画师态度冷淡,不怎么理会他,便将这些时日收集的信息在脑中反复整理、筛选。
想着想着,他的身子骤然弹了起来,眼里闪过一丝精芒。
据他所知,达木奇终身未娶,却收了许多义子。
赫连彻也是如此。
好端端的,他们为什么不成婚?
一定是想掩人耳目!
要是像达樾这样,就生了两个孩子,还丢了一个,若是她真夺舍亲生骨肉,借体重生,此等悖逆人伦的妖邪之术,必为世人所不容!
所以,这舅甥二人假借义子之名,招揽了许多孩子在身边。
而这些义子中,或许就混着他们的亲生儿子!
到时候夺他们的身躯,李代桃僵,外人绝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也不会加以挑剔。
探子越想越觉得合理。
而达木奇本来给自己留好了这么一条活路,却万没想到会被乐无涯生擒。
他一定是为着活命,把这个情报告知了乐无涯,想用这个宝贵的神像换一条命,没想到乐无涯为人阴毒,竟割其舌、绝其言,令这秘密随他一同葬送于虞军大营。
所以,达木奇阴差阳错,没能复生。
而乐无涯在战场上重伤,那身子已经破败了,非是长寿之相,故而也动了易躯之念。
但他却偏偏是个断袖,又伤了身子根本,娶亲后,和那民间郡主一无所出,膝下并无亲子可恃……
……那他又是怎么和闻人约搭上关系的呢?
探子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推测里不知天地为何物时,画师已经完成了他想要的画作。
探子急着去验证自己的种种猜想,匆匆忙忙地付了重金。
当他如获至宝般捧起那幅画像时,画师也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金元宝,不紧不慢地踱出了门,朝着探子前两日去过的那间寺庙悠悠行去。
……
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年轻的红衣喇嘛似模似样地挺直腰杆,作宝相庄严状。
可再竖着耳朵听了一阵,他顿时喜悦起来,手脚利落地爬上了房梁。
待画师推门而入,他立时从天而降,扑落下来:“二哥!”
画师像是长了眼,反手一抄便稳稳托住他的后腰,顺势一提,把他稳稳当当地放在了一旁:“不成个正形。”
红衣喇嘛笑嘻嘻的,冲里间一摆手,另有两个精干的年轻人从一处暗房里钻了出来。
他袍服宽松,一有大动作,就露出了一身精壮的腱子肉。
被他唤作“二哥”的画师有些诧异:“小八和十六弟都在?”
小八笑道:“二哥,你不知道,听十二弟编瞎话,可比听说书还有趣!他说干爹被人捅一刀,早死了,是舅公把自己儿子的身体借给他了。你猜干爹知道了揍不揍你?”
红衣喇嘛皮笑肉不笑:“你猜要是让干爹知道了,我揍不揍你?”
二哥居中调停:“十二做得对。”
“可舅公哪里有过亲儿子?十二张口就这么撒谎,怎么往回兜?”
“没关系的,舅公那时候已经开始收干儿子了。”
小八眨眨眼睛:“什么意思?”
十二接口道:“你是笨蛋的意思!”
小八耸耸肩。
各个兄弟之中,的确属十二面相最善、机变最多,有些得道之相,脑子也不输二哥。
要是让性如烈火的老三或是小十五上,万一被问住了,搞不好会恼羞成怒地把来人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