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层内情,闻人约还是第一次听说:“那也不必杀人。检举不成吗?”
乐无涯懒洋洋道:“我乐意。”
后来,闻人约翻到了兴州案的案卷。
但上面完全没有提乐无涯杀害隗子照的真实原因。
什么伤寒,什么政敌斗争,统统没有。
有的只是退休官员隗子照被江洋大盗杀害,当地知府任赉监察治安不力,被一撸到底。
那任赉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莫名其妙被夺了官职,在家赋闲,不出三年,便抑郁成疾,如今汤药不离口,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在乐无涯的供述中,只提到他与隗子照明面上是师徒,实际上有旧怨,他出外办差,路过左近,顺手把老头杀了。
这供述过于离经叛道,的确很像是硬栽上的罪名。
但闻人约隐约猜到了他的理由。
这是乐无涯对百姓的公心,也包含了一点隐秘难言的私心。
如果乐无涯真去检举,一来,他没有证据,除非他放任瘟疫弥散,趁着任赉动手时坐实罪证,否则就是空口无凭。
况且,如无百姓伤亡,他很难把任赉拉下水,更别说只是在一旁装聋作哑的隗子照了。
二来,就算他真的用最小的代价,把此事揭破,送任赉下大狱,那参与此事的隗子照,同样也要身败名裂的。
乐无涯了解老头。
他当了一辈子清流,当了一辈子温驯的好人,这样被千夫所指的结局,他承受不来。
左右都是死,不如给他一箭来得痛快。
而既然断送了隗老的命,总该保住他的身后名吧。
闻人约眼前闪过了乐无涯那张笑吟吟的面孔:“你问这些做什么?总不会惦记着给我翻案吧?”
“顾兄不想吗?”
乐无涯揉着吃饱喝足的二丫的肚皮,语气是浑不在意的:“无所谓。论迹不论心,我做的那些事,本来就死有余辜。”
闻人约不甘心:“连盗窃御橘这种事都往你身上栽赃,这样好么?”
乐无涯:“那个啊?也是我干的。”
闻人约:“?”
乐无涯微微笑道:“小六病了,想吃橘子,我就摘了咯。”
闻人约:“……”
……
想到此处,即便已经隔了许久,闻人约的喉咙里还是忍不住向外冒出酸气。
察觉自己心绪又要脱缰,闻人约立即收敛心神,逼迫着自己去想正事:“此案确实离奇,可正因过于反常,背后恐怕还有许多隐情未能被察知。譬如,隗大人既已归乡,为何不回老家,而是在任赉府中连住多日,还将家眷接至身边?”
若细细盘算,上一世的乐无涯,在法理上确实是死有余辜。
可若真相大白于天下,世人会如何评说,就由不得任何人掌控了。
第344章 大白(二)
按照明相照的思路查下去,案件的推进果然顺利不少。
其他官员探明查案风向后,也领会了这里头暗含的意思:
诬告之罪,既往不咎;众弊难肃,法不责众。
也行吧。
横竖天塌下来,也有王肃这个必死的替死鬼在前头顶着。
饶是如此,在查案间隙,张远业偶尔还是会步出中庭,对着月色,沉沉叹息一声。
某日,闻人约恰好路过,见他眉宇愁锁,似有无限慨叹之意,便出言问道:“张堂尊,因何叹息?”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张远业对他颇有好感,知他是个刚直好义之人。
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微笑道:“没什么,只是累了。”
闻人约知道他的未竟之语。
在张远业这般秉性的人看来,自己这样的办法,只能将暂且僵住的案情盘活,减少查案的掣肘,乃是权宜之计。
有多少随波逐流的诬告之人,就这么躲在王肃身后,逃过了一劫。
真是便宜他们了。
说起来,张远业都已经算是圆滑了。
刑部那位庾侍郎最近查案查得都有些魔怔了,时不时瞧着天花板发呆,想必案情的真相对他的冲击实在过大。
要知道,庾秀群先前是极其不喜乐无涯的,没少在心里把他当做反面典型,处处比照着,生怕自己立身不正,失了本心,步了他的后尘。
所以听说要查乐无涯的案子时,他甚是踊跃主动,还怀疑当初王肃只顾着往他头上扣帽子,查案怕是得不切不实,兴许放过了其他无关紧要的线索。
经此一役,或许还能翻出些其他案件来。
结果,他先被柳纨绔之案的真相打了个措手不及,紧跟着就被兴州隗子照之案彻底打懵了。
……
隗子照作为知名清流,为人宽和仁厚,对乐无涯更是有师生之恩,缘何乐无涯背恩忘义,拔箭弑师,用隗老亲手教导他的射技发送了他?
此案当年一经翻出,登时震惊朝野上下。
但其实更加震惊的是远在兴州、早已卸任下野的任赉。
身为当事人,他最清楚那个时候他在和隗子照谋划什么。
想到过去种种,任赉越想越是惊恐,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又被痰气所阻,噶的一声中了风,差点当场死过去。
亏得他中风时还算年轻,家人又聘请名医医治,一剂剂的好药灌下去,勉强算是吊住了一条命。
任赉卧病在床期间,越想越是害怕,自觉性命悬于乐无涯一念之间,生怕他死前将此事原委如实招认出来,每天活得如同躺在针毡之上,甚至试图一脖子吊死,可惜被家人发现,救了下来。
直到乐无涯的死讯自上京传来,任赉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腔子里,停止了寻死觅活。
然后他便欲哭无泪地发现,自己忧思过度,未能善加调养,如今半身瘫痪,竟连地也下不得了,活脱脱成了个废人。
于是,他躺在床上,日夜诅咒,希望乐无涯在阴司地狱里被一众小鬼好好招待。
但事实证明,人还是得存点善念,修些善缘。
他日夜念叨,生生把人给念回来了。
时隔多年,上京再次传来消息:
当年,乐无涯之案中存有诸多蹊跷,王肃作为主审官,心怀恶念,有意构陷,因而过往尘封案卷,全数重启调查。
包括隗子照之案。
任赉听闻该消息,刚刚有所好转的身体状况再度急转直下,差点二次中风。
不过,缓过神来,他心中仍然存了三分侥幸之意:
乐无涯活着的时候,亲口承认自己犯下此案,都没把个中内情抖落出来;他如今人都死了,谁又能替他把案子翻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迎来了庾秀群和协助办案的闻人约。
……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
对当年之事念念不忘的,不仅有任赉,还有旁人。
——宜宁县令,白飞光。
正是他办事激进,开罪了任赉,任赉才有心暗害于他。
当初,隗老无端死在任赉府上时,正是白飞光与任赉斗得最不可开交、水火不容的时候。
任赉私下里放过狠话,要叫白飞光后悔与自己作对。
结果,狠话言犹在耳,任赉就因为隗子照的死被一捋到底。
白飞光甚觉诧异,但也不曾多想,认定是天降神罚,给他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真可谓是大快人心。
没想到,乐无涯倒台的时候,竟招供出了隗子照之死与他有关的事情。
最可疑的是,任赉听闻此事,不仅没有释怀,反倒大病一场,惶惶不可终日,甚至闹起了自杀。
由于白飞光与任赉旧日有隙,立即有好事之人将任赉的情况报告给了白飞光。
仇人倒霉,本是喜事。
白飞光却由此觉出了可疑。
任赉当官的时候,自己吃肉,底下的人能分到一口汤。
可自从丢官后,任赉变成了任员外,又缠绵病榻,家中银财多数用在他身上,对周遭亲信的照拂自是不如以往。
原有的那口汤没了,而任赉这副鬼样子,显然是没了起复的希望,底下的人心便渐渐活络了起来。
而当初的任赉想要暗害白飞光,四下收买伤寒尸体,总不能自己撸起袖子去翻尸堆吧。
想要上传下达,总离不开自己的那些个亲信。
白飞光遣人慢慢渗透,一份份地拿到了当年之案的关键人证和物证。
而一一翻阅之后,白飞光差点也被气中风。
好你个狗养的任赉!
他有心将证据提交上去,却迎来了乐无涯的死讯。
人既死,案已定,再想转圜,已不可能。
白飞光手捏着人证的口供和任赉收买尸体的物证,默默良久,一转身,将一应证物都收进了一只秘匣之中。
他不过是县令而已,没办法与整个朝野的意愿相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