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老师这样,年少有为,扶摇至上吗?
那可真神气,真了不起。
在宗曜悠然神往的眼神中,乐无涯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无论快慢,但求脚踏实地,无愧于心。”
当时的宗曜不免失望,觉得这是再庸常不过的大道理。
难道他一个大活人,会背弃了自己的心不成?
如今再回想起来,他当真践守其诺,无愧于心。
不管是箭杀柳纨绔,还是自污后攀扯出自家叔父和兄长,老师始终是那个老师。
谁做了有愧于心的事情,就要做好被他捅一刀的准备。
无分亲疏,不论远近。
牧嘉志却是越听越糊涂。
消息刚从上京递出来,其中还掺杂着许多谣言和揣测。他并非当年诸事的亲历者,到底是不知真相,连乐无涯翻案一事是实是虚尚且存疑。
但他隐约听出了宗曜的意思。
他疑道:“难道乐无涯真的……”是清白的?
此时,恰有书吏抱着案卷经过。
深知隔墙有耳的道理,宗曜立即抬手,含笑打断了他:“亮贤兄,桐州太忙了,我哪里有心力胡思乱想呢?”
“我喜欢这里,脚踏实地,但求无愧于心,比什么都要紧,不是么?”
牧嘉志虽说忧心,见他有如此觉悟,心中也安定了下来,郑重抱手一揖。
……
戚红妆在自家摆了一桌宴席,对月宴饮,自娱自乐。
她刚结束了一场远航,生意顺遂,回来后又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多喝了好几杯。
郭姑子与她同饮,也是喝得面颊微红。
酒过三巡,酒力上头,面对着眼前最值得信任的人,戚红妆笑着仰头,望向天际月牙:“真好。”
郭姑子话少,见她眉眼间俱是欢畅,便也跟着高兴,又陪她连饮三杯。
戚红妆就此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我的事么?”
郭姑子鲜少听她提起旧事,对她曾经的尴尬身份也只是略知一二,便摇了摇头。
戚红妆摩挲着酒杯,道:“我嫁给他,是有人要我做他的探子,探听他的一举一动。”
郭姑子一愣:“啊?”
“他一开始就知道。”戚红妆含笑道。
郭姑子:“……啊??”
她心思纯善,在肚里寻思,这样互相揣度的日子,有个什么过头呢?
可戚红妆的最后一句话,把她所有的念头都生生打散了:“到最后,他也是被我亲手检举的。”
郭姑子:“啊???”
戚红妆陷入了回忆。
那日,乐无涯回了家来,开门见山道:“戚姐,去年,我天狼营的旧部被调入京师了。”
戚红妆不知道为什么他把去年的事儿说给自己听。
她将备好的暖身姜茶递给他:“是好事。”
乐无涯接过杯子,不情不愿地捏着鼻子,一气儿灌了一半,忽的眼前一亮,“这个姜茶甜的诶!好喝!”
在乐无涯有滋有味地品姜茶时,戚红妆微微垂下了眼睑。
那位说得没错。
他是爱吃点甜的,尤其是加了蜜的。
待他喝完了姜茶,却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而是继续提起了他那位旧部:“他的功劳,足以调任京师,但他出身不好,皇上却肯叫他入宫侍奉,负责防务……他还知道本不该他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
乐无涯认真道:“我不是乐家亲生孩子的事情。”
戚红妆听得好笑。
这是什么没影的事儿,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讲出来诓她?
他不是乐家的孩子,还能是谁家的孩子?天上掉下来的么?
谁想,乐无涯竟如竹筒倒豆子一样,一一将自己的身世渊源、来龙去脉全抖了出来。
听着听着,戚红妆的手掌心渐渐冷了下去。
待他讲完,戚红妆立即敏锐捕捉到了问题的核心:“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乐无涯听起来像是顾左右而言他:
“皇上对我有愧,他自然心虚。”
“先前九思堂失火,我救了他一次,许是太过巧合,他或许总琢磨着,‘为何乐无涯在的时候,九思堂就着火了呢?为何偏偏是他救了我呢’?如今调人来试探我,也算情理之中。”
戚红妆不假思索道:“他有病。”
“倒也不算有病。”乐无涯给出了个石破天惊的答案,“九思堂着火,确实是我干的来着。”
戚红妆:“……”
她马上换了一副心思,追问道:“你是被他抓住把柄了吗?”
眼看到了这步田地,乐无涯竟还有点肤浅的小得意:“要是能被他揪到实在把柄,我还是乐无涯么?”
戚红妆又气又急,一扫往日清冷模样,有了几分提着斧头去砍人的暴躁神情:“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那我跟戚姐说点有用的。”他仰起脸来,因为面部尖而清瘦,益发显得眼睛大而明亮,“这些年来,我替皇上监察百官,又是成立圜狱,又是建立长门卫,知道了许多官员私隐、龌龊勾当。他见我逐渐坐大,甚是不安。”
“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如果私下拿秘密要挟官员,足以自成一派势力。”
“如今他年事已高,越发想独揽大权,我已经阻了他的道了。”
戚红妆思考事情,永远是冲着“解决”二字去的。
她犹豫片刻,道:“那个天狼营的人,是今天同你说起你的身世的么?”
乐无涯点点头:“就刚刚。”
戚红妆动手推他的肩膀:“你马上入宫,去检举他!说此人不知受谁之托,挑拨君臣关系,当着皇上的面好好表忠心!将此事摆在明面上,他至少一时半刻不会动你的!”
乐无涯追问:“那一时半刻之后呢?”
戚红妆一时语塞。
但她其实是有答案的。
乐无涯蹲在她面前,认真道:“戚姐,你知道我时日无多了。你想让我熬到病亡身故,至少得个生前顺遂,是么?”
戚红妆哑然片刻,旋即果断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会写信告诉他,你病了,病得很严重。他知道你活不久,不会难为你,在你死前,他会很愿意跟你演好这一场君臣和睦的戏码的。”
“不好。”乐无涯坚定摇头,“你先前一直不告诉他我的病况,以后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眼看戚红妆要说话,乐无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他在乐家埋下我这个暗桩,不就是为了打压乐家吗?”
“这枚暗雷,我死前不炸,死后也一定会炸的。”
“到时候,不管是乐家,还是你,都有危险,到时候,没有我分担火力,他所有的疑心,都会冲着乐家去的,你信不信?他甚至会打着为我鸣不平的旗号,光明正大地发落整个乐家。”
“戚姐,至于你,在你的信里,我明明一直很好,却忽然病得那么重……戚姐,单是知情不报这条罪,就够你喝一壶的。”
“皇家想要一个人‘病逝’,或是‘殉夫’,实在是太简单了。”
说了这许多的话,他低下头,缓了很久的气,才笑眼弯弯地继续道:“况且,我的确知道很多秘密。不能在死前一口气吐干净,全带到地底下,我难受。”
“我原想一鼓作气,把他一起带走,可他既然疑心我要弑君,再想动手,便难如登天了。”
戚红妆试图宽慰他:“他终究没有实据,仅凭疑心,怎可行事?”
“常人当然是不行的呀。”乐无涯眼睛亮得惊人,“可他是皇上。”
“到时候,以他的德行,自己炮制一场刺杀案,然后推到我头上,也未可知。”
“他要一个人死,还不简单么?”
戚红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连自己怎么死都构思好了,甚至还能用这样活泼的语调说出来。
“你与我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自然是有用了。你接着听我说嘛。”
乐无涯蹲在她眼前,话里带着自然而然的撒娇尾音。
见他老弟弟似的乖巧模样,戚红妆强自按捺下了胸中翻涌着的情绪,定定望着他。
他苍白又漂亮的面孔泛着奇异的光彩,笑吟吟地双手合十,祈求道,“戚姐,写几封检举我的信呗。”
戚红妆脱口喝道:“不行!”
乐无涯平静地指点她:“你只需写我从今日起,在家中常发怨怼之语,对皇上不甚恭敬,不必明言弑君,往那个意思上引就行,等看准时机,交到宫里去。”
“这样,你就算是刺探有功,还是大功。”
戚红妆眼里蓄了泪:“不行。”
“姐,你想活吗?”乐无涯眼带鼓励地望着她,“想活,这就是你的保命符。你忠心事君,如实汇报,既没威胁到他的性命,又是他封的孝女典范,他当然不会在明面上处置你,最多暗示你自戕,到时候你当他放屁就行了。”
“你活着,才有以后。”
“说不定,你的信将来还能派上别的用场呢?”
第340章 君心(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