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闭目养神,安然自若,嘴角含笑,面目生动得叫人移不开目光。
到底是许英叡先按捺不住了:“闻人贤弟,这事……干系实在太大了。”
大到即便他现在回想起来,都难免齿冷,并深深讶异,自己当时是从哪里来的胆量。
乐无涯闭着眼睛,缓缓道:“既知干系重大,许兄为何要搅入其中呢?”
许英叡脱口道:“还不是因为……”
话说一半,他与乐无涯半张的眼目对上了。
那眼神清明冷冽,仿佛能一眼照到他的心底似的。
许英叡推锅到乐无涯那封来信上的心,顿时淡了三分。
一开始,许英叡去调阅乐无涯的案卷,只不过是为了多掌握一点筹码。
直到发现乐无涯相关案卷中的漏洞,发现王肃此人着实是栽赃陷害、罗织罪名的一把好手,许英叡便彻底收起了侥幸之心。
他道出了实情:“我不想做下一个乐无涯。”
乐无涯懒洋洋、笑微微地将脑袋枕在马车隔板上:“聪明人。”
既然把话挑破到这个程度,那么许英叡便没什么大顾忌了:“皇上命二皇子主理此案,你认为皇上圣意何在?”
“二皇子不好么?二皇子没什么头脑,最适合办这趟差了。”
许英叡看了他一眼。
“你看我干什么?”乐无涯托腮道,“你看我他也不会凭空长出脑子来的。二皇子的好处是贵在自知,遇到事,拿捏不好尺度,只会去找皇上请教,绝不敢藏私。这就是皇上的心思了。”
“那为何不能是四皇子,或七皇子?五、六两位皇子与王肃、与你皆有牵扯,的确不便参与,可在成年皇子中,四、七两位皇子也都是经办过差事的。”
“四皇子是文人心性,醉心诗书翰墨。他喜欢的道理,皇上未必喜欢。至于七皇子……”
乐无涯笑了一声:“他心思太活啦。”
“此言何意?”
“他素来亲近五皇子一系,大把撒钱,拉拢了多少青年官员?且满朝谁人不知,他不喜六皇子这位胞兄,万一他挟私报复,又当如何?”
“若是安排他去做,岂不是太暴·露皇上他老人家的私心啦?”
听乐无涯如此大咧咧地分析,竟是把诸位皇子一个个都扯了进来,许英叡脸色愈发不善起来:“此事……牵连竟如此之广么?”
乐无涯道:“左不过是几个皇亲贵胄罢了。”
“‘左不过’?‘皇亲贵胄’?闻人贤弟这话说得轻巧!”
“轻,是有多轻?”乐无涯问道,“有三百条人命轻吗?”
他低头,摊开自己的手掌,自言自语道:“是,都挺轻的,我亲手清洗了两百余具尸身,个个都瘦。太瘦了,不好洗,骨头硬邦邦的,硌得我手疼。”
许英叡安静下来了。
一个天子,几个皇亲贵胄,比起三百个泥腿子,能金贵多少呢?
眼前人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
为了给他们求个公道,无论牵扯进多少王孙公子,多少朝廷大员,包括他自己,他都在所不惜。
乐无涯再度阖眼养神。
良久后,许英叡又问了一个问题:“大人,你知道乐无涯吗?”
乐无涯抬起那一双紫色的眼睛,直勾勾看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听人说,你很像他。”
“嗯,我也听说了。”
马车到了都察院前。
许英叡轻声道:“若你真那么像他……我很遗憾,他罹难之时,我却不在。”
乐无涯却毫不在意,纵身跳下马车,朝他伸出一只手来:“别管他了,多管管我吧。”
“现在陪着我走下去,也不赖嘛。”
……
元府,演武场中。
乐千嶂虽说是如约而至,也与元唯严走了一套枪棒,但由于实在是神思不属,手中那杆名震天下的乐家枪法失了一半威力,攻势频频被挑开。
打到最后,元唯严收戟而立,满面不耐地抱怨道:“不痛快!不痛快!你寻思什么呢,能不能认真点儿?!”
乐千嶂道:“我是在想那闻人大人……”
“想他干什么?”元唯严大手一挥,声若洪钟,“是他自己非要往那腥风血雨里跳,老子可是仁至义尽了,该护的也都护了,你就甭瞎琢磨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看他玩得挺开心,出昭明殿的时候还蹦跶呢。”
“……太危险了。”
“谁的儿谁疼,干你什么事儿?”
元唯严撂下这句话,懒得再理他,拎着长戟,大步走到场边。
场边赫然老老实实地坐着一个元子晋,见状立即起身,给自己爹奉上了温水和手巾,眼里尽是崇拜的星星。
元唯严接过手巾,胡乱抹了把脸,顺便冲着还在场中忧郁的乐千嶂努了努嘴。
元子晋如今也是能看懂些眉眼官司的人了,端起另一杯温水迎了上去,恭声道:“乐将军,请用。”
乐千嶂素有儒雅之风,即便心神不宁,仍温和地颔首道:“有劳。”
元子晋因为往日没少在背后非议乐家,此刻面对正主,难免心虚气短。
一心虚,他的话就多了起来,没话找话道:“将军宝刀未老,不减当年之勇。”
“你见过我演练乐家枪?”
元唯严的大嗓门从场边响了起来:“是!老子叫他偷师的!我说,老家伙,你家那俩亲崽子,反正都不是那块材料,不如干脆教教我儿子,也好过让你的乐家绝学失了传!”
乐千嶂饶是忧郁,嘴巴也不饶人:“乐家枪法,祖训不传外姓。如有本事,自己看会了偷着练去!只怕你照虎画猫,徒惹人笑!”
元子晋一听他怼自家老爹,护爹之心顿时水涨船高,跃跃欲试地龇起牙来反驳道:“我师父就会舞乐家枪,我让师父教我去!”
元唯严喝水的手顿住了。
乐千嶂心下一紧:“……谁?”
元子晋浑然不觉二人骤变的脸色,骄傲地一挺胸脯:“就是我师父啊!他去年给我们桐州府兵的祖父做寿,上台舞了一段乐家枪,舞得可漂亮极了,我们人人都看见啦!”
乐千嶂急切道:“他是跟谁学的?”
“不知道啊,许是跟裴少将军吧?”元子晋挠挠脑袋,“我师父跟裴少将军交情极好,想必是得了他的真传——”
“喀嚓!”
乐千嶂手中的茶盏应声破裂,瓷片四溅。
裴鸣岐?
裴鸣岐那小子惯善使枪不假,可他家传的枪法偏于刚猛霸道,和乐家枪的灵巧精妙根本不是一个路子的!
第331章 朝后(二)
守仁殿中。
项铮甫一坐定,信手一拂,一盏刚晾好的茶就被他砸在了地上。
薛介早已料到他必会发作,立时无声无息地跪倒在地。
殿内其他奉茶、洒扫的小太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乌压压跪下了一大片。
项铮静坐在龙座之上,闭目慢慢顺气。
他顺了多久的气,薛介便跪了多久。
薛介的目光低垂,一片片数着地上茶盏的碎片数量。
良久,项铮睁开眼,见薛介仍跪在原地,分毫未动,心气才稍稍平和一些:“起来吧。”
薛介略显艰难地起身,第一时间便俯身亲手将地上所有碎片拾起,交给身侧的小太监,低声嘱咐:“仔细拼一拼,若是缺了角、崩了边,再来报我,莫要扎了皇上的脚。”
他深知,自己的谦卑可以取悦项铮,省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果真,待那小太监诚惶诚恐地退下去,薛介再转过来时,项铮的神色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调侃:“老家伙,腿脚不中用了吧。”
薛介温和答道:“皇上明鉴,老奴这把年纪了,腿脚的确是不大济事了。可但凡是皇上有命,老奴是爬也要爬来效命的。”
见他如此乖顺,项铮饶有万丈怒火,也不打算发作在这只可怜的、摇尾乞怜的老狗身上了:“罢了,下去,再奉一杯茶来吧。”
薛介领命,脚步略显蹒跚地退了出去。
待他回来时,除了茶,还带回来了一个消息:“皇上,裘副指挥使已经回京,正在殿外候旨,道是有事要禀。”
项铮接茶的手一顿:“传。”
裘斯年是和乐无涯前后脚回来的,于刺探监察一事上,可谓是尽职尽责。
他写了一封长长的折子,巨细无遗地讲述了此番跟踪的全过程。
这折子好写得很,只消将他和乐无涯一行人所有的交集悉数隐去,全部故事照样可以成立。
项铮阅览完毕:“随你一起去的那个小侍卫呢?”
裘斯年以笔回奏:“人在殿外候诏。”
项铮再次下令:“传。”
纪准踩着柔软的地毯进来时,就像是踩在云端上,软绵绵,轻飘飘,可在目光掠过明黄色的龙袍一角时,他才发现,软的不是地毯,而是他的脚。
他几乎是顺势一软,便噗通一声跪伏下去:“参、参见皇上!”
项铮何等样人,一眼便看出他心虚气短,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你说。”
他本以为此人如此惶恐,必会露出纰漏。
谁想,纪准所述,竟与乐无涯所述一般无二。
纪准虽然不擅长撒谎,但只说出亲眼所见之事,同时隐藏一部分不欲人知的事情,还是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