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想从小连山挖出点什么,所以把阿顺扣下了?!
林师爷并不知道小队长盘根错节的心思,待人员略略散去,便看向汪承,压低嗓音,由衷道:“多谢汪特使隐瞒此事。”
汪承谦和一笑:“林师爷客气。无论如何,阿顺之事也算不得光彩。我也在地方办过差,知道有些事不便同底下人提起,徒增口舌,坏了规矩。你我互相体谅便是。”
不等林师爷再表感激,汪承话锋一转:“还请林师爷托人带我上山,我想亲去泥石流崩塌之处,详察地势,辨其成因。”
闻言,在暗处偷听的几个人仿佛被鬼爬上了身,顿时后背僵直,毛发倒竖。
但不明真相的林师爷听了这话,对汪承的欣赏更是溢于言表,甚至生出几分明珠暗投的痛惜:
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跟着那位除了脸蛋什么都没有的大人了呢?
他语气中带着难言的钦慕:“汪捕头竟还通晓堪舆之术?”
压根儿不懂的汪承自信点头:“略懂一二。”
林师爷踌躇了片刻:“天色已晚,山路泥泞湿滑,凶险难测,不如……待明日再去探吧?”
说着,他遥望小连山,面上露出了些勉强之色。
汪承立时会意。
林师爷是个孱弱的文人体格,叫他踩着泥巴摸黑上山,的确是难为他了。
他怕是刚爬到半山腰,就变成半条死狗了。
于是,汪承体贴道:“此乃职责所在。大人命我先行,正是为此。若在山下耽搁过久,恐惹大人不快。我想着,闻人大人和周县令怕是说话便到,山下无人迎候周全,亦是大大的失礼。不如我上山勘察,林师爷坐镇山下迎候贵客,你我各尽其责,两相便宜,如何?”
见汪承思虑周全,处处体谅,林师爷忙不迭道谢,一转头想招呼人,却瞥见三四个守矿官兵正在附近探头探脑,眼神闪烁地窥视着这边。
林师爷微微的一皱眉:
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
他强压下了心中不快,打圆场道:“正好,汪特使要上山勘察,你们几个好生陪着!”
汪承对那几个被抓了壮丁的官兵颔首致意:“有劳了。”
言罢,他头也不回地朝身后的纪准一摆手。
纪准一阵气堵,但还是咬着牙跟了上去。
目送着一行人离开,林师爷打算去找自己的表弟林书吏好好对对账,一打听才知道,他早上被召回丹绥县衙了。
寻人不得,又无事可做,林师爷索性在窝棚边的湿木桩上坐下,出神地想:
那幸存的矿工被挖出来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阿顺见财起意,对独身出行的仲飘萍杀人劫财,这还可以理解,可他到底发的哪门子邪疯,怎么非要弄死那个幸存的矿工不可?
天边滚过阵阵闷雷,裹挟着土腥味的雨点扑簌簌地落下来,由疏渐密。
露水腥,草木静。
崩塌了半边的小连子山,宛如巨兽的残骸,透着股慑人的死寂,只有靴子踏着泥浆时发出的单调“咕叽”声空荡地回响。
汪承佯作未见那几个官兵磨磨蹭蹭、故意引着他在半山腰绕圈的把戏。
他的本意也不是去查探什么。
汪承伸手招来那个小队长:“是你管着阿顺,是么?”
小队长心肝一颤,惴惴应道:“是……是啊。”
汪承站定,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刮了两遍,刮得他面皮发紧、心头一阵接一阵地打着寒战,才慢吞吞地收回视线。
旋即,他极轻微地一摇头,转回身,拿脚便走,同时压低声音对纪准道:“你觉得他像那样的人吗?”
纪准一脸茫然,顺势瞟了那小队长一眼,眼神里塞满了货真价实的困惑:
啊?说什么东西?
汪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刻意压低地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小队长竖起的耳朵里:“是吧,我也觉得不像。”
纪准不明所以,只得又看了小队长一眼。
大夏天的,小队长被一眼接着一眼看,皮肤上硬生生起了一层粟。
他当然没胆子揪住特使大人问个明白,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断肋骨蹦出来,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只能拖着步子,一步一挪。
汪承背对着他,像是闲谈地道:“昨日阿顺押运一个人回去,你知道的吧。”
“是……”小队长脱口而出,“好容易挖出来的一个活口……”
汪承站住了脚步。
活口?……
这个用词,挺有意思。
反正如果是汪承自己刨出来了百十具死人尸首,历经千辛万苦,总算从泥地里挖出来了一个活人,是不会用“活口”这样的词形容他的,而且在旁人提起这个“活口”时,他也会格外关心此人的生死安危。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连问一句都不敢。
小队长浑然未觉自己言语间露出的马脚。
察觉到汪承微妙的停顿和眼神,他想到了另一件事,立时哽住,冷汗狂涌。
该不会是阿顺那个废物点心没把人弄死吧?
说起来,阿顺是前日把人送出去的,这都两天了,一点音信都没传回来……
而上京来的这位老爷,为何一来就格外盯住他不放?
难道是……阿顺办事出了纰漏,被拿住了?
为了脱罪,他……他把他们做的事儿,全他娘的抖搂出来了?!
反正阿顺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大头兵,真要追究,这黑锅也只能扣到自己这个顶头上司头上?要拿他去顶缸?!
他是如此神不守舍,以至于一个小兵申请说想离队去解个手,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便放他走了。
不远处,裘斯年坐在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树上,微微晃荡着腿,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汇作了一条细线。
在发现纪准正跟着汪承时,他只讶异了一瞬,旋即归于了沉静。
自打他来到小连山,那股盘桓不去的诡异感便如影随形。
而当他在一丛低矮的灌木上,发现了一条被爆炸撕裂、早已僵冷发青的断腿时,这份诡异,终于攀至顶峰。
他正盘算着如何将讯息传给大人,汪承便来了。
在察觉到汪承言语间那句句诛心的有意敲打,和那若有若无的挑事意图后,裘斯年有了主意。
那小兵跑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面对着一处蓄满泥水的土坑解开了裤带。
裘斯年轻捷无声地跳下枝头,抄起了那条硬邦邦的大腿,掂了掂,一腿把他抡进了泥坑。
噗通——
汪承骤然回头,凝眉望向身后细微响动发出的地方。
如果他没听错,该是有人短促地惊叫了一声。
小队长又被他吓了一跳,瞪着双牛眼直勾勾盯着汪承的一举一动。
阿顺一去不回,管头儿那四个又死了,死在了“山匪”手里。
他奶奶的,小连山都快被搜秃噜皮了,从哪儿冒出来的山匪?
怕不是上头要卸磨杀驴了,在这儿找借口呢?
那他是该老实交代,还是……
汪承眉头紧锁,打断了他的遐思:“刚才说要小解的兵,怎么还没跟上来?”
……
不多时,汪承一行人七手八脚地从泥坑里捞出了差点被溺死的小兵。
那小兵浑身裹满粘稠的泥浆,全然成了个泥猴子。
一群人围着他,又是清掏口鼻,又是舞弄胸口,好歹把人捞了回来。
闻讯赶来的林师爷从山下急急赶了上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到这个场景,只觉眼前一黑,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他有点无语了。
就算这帮人不想露脸,一直露腚也不叫个事儿啊。
越来越多的守矿官兵被惊动,聚拢过来。
看见这小兵满身裹着泥,浑似叫花鸡,一股寒意混杂着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他这副样子,倒是像极了那些矿工的死相!
在无数双惊惧目光注视下,小兵终于长“嗬”了一声,倒过了气来。
随着他一起活过来的,还有排山倒海的恐惧。
他伏在地上,一顿大咳,咳得泥浆飞溅。
好容易缓过一丝气力,他便嘶声哭嚎起来:“救命啊!有人,有人要杀我,他打我……他拿东西把我拍进坑里的……”
四周顿时一片大哗!
汪承想说什么,余光却瞥见了一个人影大猫头鹰似的蹲踞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手上还提着什么东西。
他神情微微一动,迅速收回视线。
……什么人?
他没有贸然声张。
大人的叮嘱是挑事。
那他就要利用一切可能的力量,把火烧得更旺些。
思及此,汪承转向满面忧心忡忡的林师爷:“师爷,事态蹊跷,恐生变故。你手头可有守矿官兵名册?速速将所有人召集点卯,一个都不能少!”
那树上的人显然是听到了汪承的话,身子一纵,便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
集合的哨响,在残破的小连山凄凉地回荡着。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分散各处的矿山官兵都在山脚下集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