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些无法原地销毁的证据,是注定离不开这座小屋的。
果然,在找出那条布满抓痕的被子后,乐无涯在散落一地的被褥中,又精准的扯出了一条。
——一个完整的人形汗渍,异常鲜明地烙在了被子中央。
那污渍潮漉漉的,其轮廓尺寸,与阿顺的身量一模一样。
这人形是扭曲着的,无声诉说着极致的痛苦。
目睹此景,在场众人只觉一股寒气自尾椎窜上,后颈一阵阵地发紧发麻。
凡中暑之人,初时大汗淋漓,随着温度升高,身上毛孔闭锁,渐渐流不出汗来,五脏六腑则在火沸似的煎熬中,慢慢走向衰竭。
这条被子,想必就是垫在阿顺身下吸汗用的。
等阿顺再也流不出汗来,就和原先裹在他身上的那条带血的棉被一样,折好了收进柜子里便是。
而乐无涯要是当真被这一招骗了过去,以为阿顺是伤重而亡,不加细查、离开屋子,幕后主使便可有充足的时间销毁证据了。
这般的死法,端的是骇人听闻,阴毒至极!
一旦揪出这两床被子,此案首尾便不难判断了。
真正难的,是另外一件事。
眼见证据确凿,无从抵赖,青云一改方才的木讷沉闷,异常痛快地承认了:“我们老家那边,人要发烧,裹上被子捂一身大汗,病就好了。”
这话一出,三伏天的暑意顿时化作凛冽寒风,刮得人心生冷。
乐无涯松开了手,将那沾满汗水的被子扔到他面前:“哦?这是你的主意?”
“是小的。”面对着死掉的阿顺和这块泛黄的、狰狞的人形汗渍,青云并无惧色,“小的自小多病,发了热,总是这么捂一捂,病就好了。……谁知道他没好呢。”
乐无涯:“尸体是谁发现的?”
青云:“是小的。我来送药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硬了。”
“你见阿顺死了,还有心情把被子都叠好藏起来?”
“小的怕挨罚。再说,谁晓得会这样呢?他要是热得受不住,自己不该把被子扯开么?我看他不扯,便以为他不热呢。”
对于这样冷血至极的诡辩,周文昌斥了一句:“荒唐!他重伤在身,如何挣扎?!混账东西!”
青云利索地往下一跪:“大人,小的办事不力,您罚我吧。”
他姿态是恭顺的,言语间却殊无悔意。
见此情景,乐无涯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见周文昌和青云皆愕然望来,乐无涯随意地摆了摆手,在阿顺的床头边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这主仆二人:“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这才是一出好戏呢。
周文昌面上露出真切的气愤和无奈之色:“宪台,劳您审案,此事已明,还请您明断。”
……明断?
乐无涯揶揄道:“周县令,令弟选这么个小家伙来照顾人,眼光可真是不俗啊。”
选得真好。
这么一捆芦柴棒,用不着动什么大刑,几杖下去就被打碎了,死了都没人心疼。
况且,他又不是故意的,不过是好心办了坏事罢了。
谁想到一个大活人竟能被活活捂死呢?
在尚不知道一条人命代表着什么的年纪,他便做了别人手中染血的刀枪。
周文昌面上适时地浮现了羞愧之色:“大人息怒,下官即刻传唤文焕前来对质!”
出乎他意料的是,乐无涯反问道:“不是说意外么?传他作甚?”
传那周文焕过来,再叫他来表演一番震惊恼怒不成?
戏看一场就够了,再多看,乐无涯怕看吐了。
周文昌试探地:“那宪台之意?……”
“先把他关起来吧,就我住过的那间。”乐无涯从怀里摸出小扇,“这里的死人看腻了,去瞧瞧矿山的。”
“下官陪您同往。”
乐无涯一点头:“好哇。吃顿饭再去吧。我今早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呢。等天稍凉快些,我们再去不迟。”
周文昌:“……?”
他还以为乐无涯要马不停蹄,直奔矿山呢。
不过没关系。
多拖一刻,便多一分胜算。
时间是站在他这边的。
此刻,矿工名册当已与尸身一一对应,经佥宪大人过目后,尸身依律应当就地掩埋。
从头到尾,流程合规。
就算闻人佥宪擅长验尸,那又如何呢?
就像中暑而死的人,死状与重伤感染而死的人几乎一样,因山崩而死的矿工们,死状和因钝器击打而死的牛三奇,也是别无二致。
此番青云暴·露,是闻人佥宪来得急,才来不及销毁证据。
可牛三奇的尸体都软了、烂了,虽说和其他矿工的死差着几日,可周文昌早把他的尸体放在冰冷的山泉水里湃着,大大减缓了他尸身腐坏的速度。
查吧。
慢慢查便是。
就算查出什么来,也如阿顺之死一样,也是一桩牵扯不清的无头公案罢了。
乐无涯懒得去揣度周文昌在想些什么。
负手出门前,乐无涯的目光在青云身上多停留了几瞬。
这孩子的际遇,确与华容有几分相似。
这么一个流落在外的孤儿,只要有人肯收留他,给他饭吃,教养他几天,他就能够死心塌地地给人卖命。
可就算是乐无涯这般的奸人,也是在教华容读书明理后,让他有了自己的判断,才带他一起干坏事的。
一马当先地出了门去,乐无涯见仲飘萍神色怔忡,拿小扇一点他胸口:“吓着了?”
仲飘萍满心沉重,对乐无涯的轻松颇有些理解无能。
乐无涯宽慰道:“阿顺之死与你无干。他要杀你,你要自卫,能留他一条性命回衙,已经是仁至义尽”
仲飘萍摇了摇头:“大人,我不是在乎这个。只是不曾料到,他们会推出一个孩子顶罪。”
乐无涯用扇子轻轻敲打着手心:“伥鬼死在伥鬼手里,得偿所愿。”
仲飘萍压低声音,道出心头所疑:“大人,丹绥的水太深,咱们不该向天抢时,赶快前往矿山,以防生变吗?”
“笨。人家张开口袋迎候咱们多时了,要不是被咱们兵分几路给晃得花了眼,也不至于露了破绽。”
他揽住了仲飘萍的肩膀,笑吟吟道:“再说了,等着生变的,谁说一定是他们呢?”
第304章 作伥(三)
乐无涯提议晚些出发,正合周文昌心意。
他的确是累到极致了。
昨夜小连山来了不速之客,他组织人手紧锣密鼓地搜捕了半夜,终于成功逼死了最后一个活着的矿工。
他强撑精神,将尸首重新核验造册,回县衙的路上,却又撞见一队守矿官兵离奇毙命,心事重重地回衙后,先连审两案,未及喘息,又得随着乐无涯去查验阿顺之死。
精神紧绷至此,待周文昌回房更衣时,竟是倚在圈椅便沉沉睡去了。
周文焕风风火火闯入时,周文昌的眼皮只是略抬了抬,看清来者是谁后,又倦怠地合上了。
“还睡?”周文焕把他摇醒,“火烧眉毛了!”
周文昌好脾气地半睁开眼:“我困,我累。”
周文昌当年高中榜眼,即便被岁月磨洗得粗糙了些,底子也能称得上一句丰神俊朗。
而周文焕比周文昌年轻五岁,又没有经过大起大落的磋磨,五官虽与他仿佛,身上锋芒却甚利:“你还有空喊累!”
“三百条人命压在肩上,安能不累?”
听他如是说,周文焕微微心软。
但他并没有退缩,回身把门关严后,又逼至周文昌身前。
兄弟二人,一坐一立。
周文焕身形高过兄长一头,这般俯视,威压更甚。
周文焕开口就是发难:“哥,你把那闻人约从牢里迎出来了?”
周文昌:“不然呢?”
“你糊涂啊!”周文焕急得团团转,“天大的好机会,就这样被你放过去了!?若非我得替你盯着矿山,若是我知他入狱,我绝不会让他活着踏出牢门半步!”
“你有什么好打算?说来我听。”
周文焕目露阴色:“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疫,为何不能从县牢先起?”
周文昌闭目养神,反问道:“你想下毒?”
“不然呢?大好良机,大哥你竟然……”
周文昌嗤笑一声:“动辄喊打喊杀,你这戾气是愈发重了。”
“是大哥的心气儿被磨没了!”周文焕恨声道,“你在这穷山恶水困了这些年,真甘心烂在此处?!”
周文昌平心静气地问他:“我杀了朝廷派来的钦差,就能离开丹绥了?御史一行在我地界染疫身亡,那是打朝廷的脸面!你当朝廷是傻子么?”
周文焕语塞,不再顶嘴,攥紧了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