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将死之人自豪地夸耀自己的母亲,乐无涯面无表情,只循循善诱着,引导着询问自己想知道的事:“那你娘跟你说过,小连子山出什么事了么?”
“用不着俺娘跟我说,俺知道!俺瞧见了,好多人都瞧见了!”小团子说,“李叔和、和牛头儿吵翻了,李叔……把他拍死了!”
乐无涯眸色一沉。
姓牛?
有个姓牛的人,恰好被列入了此次丹绥县上报的灾表之中。
其上所述,负责管理小连山矿山的牛矿监,前去巡矿,夜间宿在了村子里,结果遭遇了泥石流,被掩埋其中,生死不知。
上头只字未提,他是被打死的!
乐无涯有意问道:“牛头儿是谁?”
小团子的确是个有问必答的实诚孩子,费劲儿地想了许久:“是咱们的头……俺娘、李叔,都听他的。”
这就对上了。
牛三奇,朝廷委派的矿课大使,负责丹绥县小连山矿场的日常事务。
乐无涯问:“李叔为什么要拍牛头儿?”
小团子干巴巴道:“呃……吵起来了……”
“为着什么?”
“挖……挖不出矿来了。”小团子磕磕巴巴地,“咋挖都挖不出。俺娘也愁得慌,可牛头儿总说俺们偷奸耍滑,还叫人拿鞭子抽人,还抽俺跟俺娘……我没懒过,俺娘说我最勤快了……”
乐无涯略略侧过头去,把目光投向了小团子芦柴棒似的黑瘦手臂。
这不像是短时日里饿出来的。
他问:“牛头儿给你们吃的吗?”
小团子连连摇头:“牛头儿说,挖不出来,没有吃的!”
“是不是矿挖空了,就逼你们交钱?”
“不……不知道!”小团子惊奇地说,“你咋这能行,跟俺娘说的一个样!她讲,要是挖不、不出矿来,俺们就得交、交钱。”
乐无涯知道要收什么钱。
若这小团子所述符实,小连山的矿产将尽,那矿课大使应该立即上报,尽快推动垦荒增田,矿工原地转为佃农,并申报蠲免税款,好让佃户顺利熬过开垦播种、青黄不接的日子。
可那些捞到此等肥缺的矿监,岂是心系生民之辈?
小连山之类的矿场,是他们中饱私囊的聚宝盆。
他们只需每年把挖出的矿折成金银,直接送入内监私库,供皇上花销,剩下的再稍稍紧一紧手,就全入了矿监自己个儿的腰包。
如今矿产将空,他们可不得抓紧最后的时间吃上最后一波,好敲骨吸髓,咂干最后一丝血沫子?
他们只需装聋作哑,指责矿工偷奸耍滑,私藏矿钞,怠工倒卖,就能借此敲诈、没收他们这些年熬骨炼血攒下来的全副身家。
矿工们集体破产、重返赤贫后,他们即便转为佃户,手中也是无钱无粮,只能依附主子,继续做牛做马,永世不得翻身。
然而,这牛矿监忘记了,此时的矿工,即便无钱无粮,但至少还有一把子好力气,以及一把铁锹。
乐无涯继续问:“牛头儿是几天前被你李叔打的?”
这可当真难为住了小团子。
他显然不精通算数,张口结舌了一阵,羞愧道:“不、不记得了。”
“是在山塌前,还是山塌之后?”
这下小团子答得上来了:“是、是山塌前么!他死了,矿上乱成一锅粥,俺娘说情况不对劲儿,赶紧拉上我溜咧,矿上好多的兵,把李叔他们围严实了,俺娘和我都勤快,跑得也快……跑到山里躲起来了,后来,山就塌球了。”
牛矿监死了。
小连山塌了。
这会是地震所为吗?
哪门子天打雷劈的地震会来得这般巧?
第290章 拨云(一)
同乐无涯说完这些,小团子腔子里那点残存的生气,也渐渐飘散了。
他趴在乐无涯背上,树叶似的单薄胸膛抵着他的后背,呼吸急促如潮涌,像是在抽水烟袋,发出呼噜噜的低鸣。
乐无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跋涉,迂回绕过又一个火把,朝着那个位置模糊的“山南洞子”艰难前行。
不多时,小团子断断续续地发出黏滞的鼾声。
约莫三炷香后,他打起了寒战,上下牙关嗑得嗒嗒作响。
这样一个从熊瞎子手里都能捡回一条小命的青年,此刻在乐无涯的背上锣鼓铙钹、热热闹闹地走向了他的结局。
乐无涯靠着自己出色的眼力,终于借着吝啬的月光,在一潭浮满腐泥的水边,发现了一些浅而窄小的脚印。
他的心往下一沉,抓住小团子芦柴棒似的手臂,摇晃了两下,摇出了一声迷迷糊糊的“啊?”后,轻声说:“快到了。”
小团子将怀里揣着的饼颤颤地递到他跟前:“给,给俺娘……俺困得慌,想睡了……”
乐无涯发力掐住他的手臂:“告诉我,你娘叫什么名字。这样她才信得过我。”
“……俺娘叫、叫个孙惠珍。”
“你呢?大名?”
“么名……真么名。”他的丑脸上泛起了微笑,“我就叫小团子……自打叫熊啃了,俺娘就说,不给我起大名,没名字……阎王爷不收。”
“傻呀你。”乐无涯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你都要死了,还盼着阎王爷不收?想做孤魂野鬼不成?”
小团子被骂得讪讪的,想要缩脖子,却也没了力气,只能瞪着一只大眼睛,木木地看着乐无涯的后颈。
“你快给自己起个名字。”乐无涯的腿已经发软了,还能强撑着声气,一句句地哄他,“到时候啊,我给你烧点好花、好吃、好玩的,叫你在下头过得欢欢喜喜的。”
小团子顿时被馋住,眼里仅剩的光也聚拢了起来:“就,就叫俺孙团子吧。我不要钱,不、不会花,给俺娘就行……俺想吃煮面条,老久没吃过了,早先过年,矿、矿上还发几斤面,俺娘做的煮面条,香得很……”
乐无涯点点头,郑重道:“我记住了。”
直到此时,小团子才想起一件紧要事:“大哥,你是做什么的?你来这里干么?”
乐无涯道:“我是官。我来这里……救你们。”
“……‘官’?”小团子轻声道,“你是好官。”
乐无涯不语,只一味低着头往前走。
小团子的整张脸都贴在了他的肩膀上,抬起手,去摸索他的五官。
他的手带着泥腥和血腥气,但乐无涯不避不让,任他一点点抚过自己的鼻梁、眼睛。
小团子用心记下了他的样貌,又轻声唤他:“好官,好官大哥?”
“嗯?”
“把我撂在这搭好不好……嫑告诉俺娘我死了,好不好?”
乐无涯猛然站住了脚步。
而随着话音落下,那只芦柴棒软弱无力地滑落了下去。
乐无涯用单手轻而易举地环住了他那两只只剩下皮包骨的手腕,右手垫住他的大腿,把他往上端了一端,平复了一下呼吸,再次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约莫走出了二百尺的路,他停住了。
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子,但洞口被几块垒起来的石头堵住了,一看就不是天然形成的。
乐无涯将小团子安置在一旁,一点点拆开了那堵简陋的石头墙。
洞内弥漫出了一股潮湿的腐臭气息。
乐无涯凝望着前方的黑暗,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在看到那潭污水边的脚印时,乐无涯心中便有不祥的预感了。
他赈过灾。
灾后因饮用污水而死的人,尸骸枕藉、车载斗量。
而他心中微小的期待,也很快破灭了。
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卧在洞子深处,瘦成了薄薄的一张皮、一件骨。
小团子觅食,久久不归,她也不敢随意离开,又饿得几乎发疯,实在抵不住口渴的折磨,痛饮了一顿污水后,发病而死。
临死前,她挣起最后的一丝气力,把自己的洞子砌了起来。
这样的欲盖弥彰,骗不了明眼人,却还是能骗一骗痴傻的小团子的。
——小团子觅食回来,也许会辨不出方向,也许会以为这不是母亲待着的地方,转而去他处寻找。
他与她不愧是天生母子,谁都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死。
好在,如今他们已不必为对方忧心了。
乐无涯把女人的尸身从暗无天日的洞子里拉了出来。
他寻了根粗壮的树枝,用小团子身上的矿刀在前端削出凹槽,在乱石堆中寻找一番,拣出了一片薄而锋利的石片,用藤蔓和自己的腰带将木棍与石片缠绕固定起来,制成了一把简易的铲子,借着泥石流后的松软土质,很快刨出了两个坑。
乐无涯转念一想,将两个并排的坑合并成了一处宽敞的墓穴。
因为生前饿了太久,他们的墓坑很好挖。
这对薄薄的母子被仰躺着摆在一处,身上落着薄薄的、轻霜似的月光。
乐无涯把他们的手交握在一处,轻声说:“回家了。”
在一层层的土覆盖上去时,因为寸劲儿,那树枝咔嚓一声,从中段折断了。
乐无涯想要另换一根树枝,无奈绑得太紧,他无论如何也扯不开被藤蔓和腰带紧紧缠绕着的石片。
在反复的拉扯中,他突然停止了动作,伏于地上,狠狠一捶地面,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低吼。
短暂的发泄过后,乐无涯直起腰来,恢复了常态,用牙齿咬住自己的腰带结扣,一点点将石片与树枝分离开来。
忙活完这场不大不小的工程后,乐无涯重整衣衫,拿起矿刀,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