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庄兰台将目光重新落到项铮那张皮肉松弛的面孔上,面无表情地道:“皇上,臣妾未能参与中秋家宴,是怕误了送阿琬最后一程,望皇上恕罪。”
项铮声音柔和道:“你格外重情,这是好事。”
闻言,庄兰台竟落下了一滴清泪。
“臣妾不重情。”她轻声道,“臣妾只是觉得,阿琬受苦,皇上愤恨,我若活得过于恣意,那成什么样子了?说到底,臣妾是自私的。”
项铮喉头一紧,伸手拥住了她的肩膀,满腔的兴奋激动,叫他的喉咙都止不住麻痒起来。
冰山融化、顽石点头、美人悔悟。
他梦里想过无数次的场景,竟在他眼前成了真。
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喟叹:“……你啊。”
庄兰台一面依偎着项铮垂泪,一边想,她该做些什么。
只等着宫外的人动手,太不方便。
她早不是那个想着“大不了陪小六一起死”的年轻宫妃了。
小六在外奔波忙碌,谋求大位,她也应当尽己所能才是。
第279章 灾至(一)
次日,项铮唤来王肃,开门见山地问道:“恭之,闻人约此人,你以为如何?”
王肃垂手而立,听到皇上此问,并无意外。
无需皇上吩咐,自从闻人约上任都察院,王肃便一直在尽职尽责地暗中监察着他。
在王肃的审美里,闻人约这样出身不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就不该当官。
单是言行无状、肆意冒犯上官这一条罪,就该丢去看皇陵,磨一磨心性。
他一面腹诽,一面暗自斟酌着措辞。
不得不说,王肃此人的思路与常人不尽相同:
其一,确有过人之才,否则也不会青云直上。若攻讦其才能,无异于指责圣上识人不明。
……在这方面反倒可以夸奖一番,以暗赞皇上之识珠慧眼。
其二,在他的德行方面,这文章也不好做。
闻人约巧舌如簧,竟然能把皇上失手跌落玉玺的事情,扭转成了君臣相得、推行新政的佳话,还反手往自己脸上贴了一层金,号称自己是魏征。
若是他才来都察院办了两个月的事儿,就从魏征变成了魏忠贤,那问题出在谁身上就很明显了。
……反正不会出在皇上他老人家身上。
王肃不至于往自己的脑袋上扣这样的屎盆子。
经过一番九曲十八弯的盘桓思索,王肃便滔滔不绝地称颂其闻人约来。
在他口中,闻人约俨然是才美皆备的佳人。
至于被他吐了一脑袋、当面下脸子的那些事,王肃全当是不曾发生过。
项铮耐心地听他说完,才将茶碗不轻不重地搁了下去。
他似笑非笑:“恭之,你真是老了。”
眼见这老家伙听了他一句点评,便浑身紧绷、面皮涨红,垂下视线拼命琢磨他的心意的模样,项铮被大大取悦到了,大方地施舍了一句明示:“依你来看,他与乐无涯,有几分相似?”
王肃躬身道:“怪力乱神之事,臣断不敢言!”
口中说着“断不敢言”,他的眼角余光却稳稳落在项铮面容上,以观察他的神色变化。
——只要项铮让他言,他就敢言。
言官办事,往往难以拿捏分寸。
不奏事,是渎职。
奏错了,是欺君。
御史不准去参加任何与治下官员的饮宴,违者有罚。
这条倒是合理合法,但与第一条对照起来,难免招笑。
尤其是执行起来时,御史被严格禁绝与监察对象往来,免得落个瓜田李下的嫌疑,搞不好还要被同事参上一本冲业绩。
因而御史获取情报的渠道,总是格外单一。
老实些的,只能坐在家里闭门造车,巴巴地等着线索送上门来。
至于那不老实的,要么暗自依附朝中党·派,卷入党·争洪流,成为其他官员攻击政敌的一把刀;要么花钱贿赂长门卫,买卖消息。
无论哪一样被发现,轻则贬谪丢官,重则丢命。
而王肃能屹立朝堂数十载,靠的正是这手炉火纯青、已臻化境的揣摩圣意的本事。
项铮养气功夫不差,面上无喜无怒,看不出丝毫端倪来。
这么多年来,能叫这位天之骄子怒发冲冠的人实在不多。
而此刻话题中谈论的那位,恰是其中之一。
王肃试探着道:“回皇上,闻人佥宪与乐逆的外貌,确是相似至极。”
项铮笑了一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素不相识之人相貌相似,倒也有过前例。”
王肃略作沉吟,又道:“上次,臣设宴款待闻人佥宪,醉酒之后,他满口皆是景族话……”
项铮又一次否决:“闻人约亦有景族血脉。”
王肃凝眉不语。
皇上所说不差。
他调阅过闻人约的户部档案,其上记载分明:
闻人约之父闻人雄,是景族闻人氏中的一支,约莫四五十年前,随着闻人约祖父迁入江南。
“皇上思虑甚是。”王肃恭敬道,“景族乃化外之民,不循我大虞礼法。或许他二人真是同宗同源?”
这样,倒能解释了二人样貌为何如此相似。
或许他们真是隔代传的堂兄弟?
只是深入景族查证人家祖宗十八代的族谱,既不合规矩,也难有成果。
毕竟那边有没有族谱都两说。
项铮又问:“他二人行事风格如何?”
在交谈中,王肃慢慢摸清了圣意。
……皇上似乎希望这二人是同一个人。
难道他是动了要处置掉闻人约的心思?
于是,王肃立即灵活地变动了自己的立场:“乐逆当年广结党羽,闻人约也喜好交际。他曾私会元家次子元子晋,臣多次劝诫,他却置若罔闻……”
“此事元啸天已向朕禀明。”项铮嗯了一声,不以为意:“他那次子本来顽劣不堪,若非朕让他携子登门致歉,他也不会想到将元子晋送到闻人约身边历练。那孩子倒是知恩图报,如今回家禀明父母,要正式拜闻人约为师,以全恩义。”
元唯严这套说辞,可谓是滴水不漏。
既捧了皇上,又过了明路,还在皇上面前暗搓搓地夸奖了一番儿子。
一箭三雕,不愧是沙场宿将。
王肃一时语塞。
元唯严跑来讨了皇上的意见,那二人会面便是合情合理,挑不出错来的。
项铮问:“还有什么?”
王肃答:“他与乐家似乎交情不浅。”
项铮:“哦?”
王肃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件往事:“回皇上,元家次子与他结缘,正是因着元家马车冲撞了国子监博士乐珩的车驾,拦住了六殿下、七殿下的车驾,两位殿下还无甚言语,他却冲出来仗义执言……”
项铮又举起了茶盏,悠悠地品了一口,打断了他的话:“王卿,朕要听的,不是这些已经知道的事情。”
王肃呼吸一窒。
他做了皇上肚中多年的蛔虫,几乎从未领会错过皇上的意图。
这叫他难得地体验到了一丝挫败和愤恨。
皇上既要他证明闻人约就是乐无涯,又不许他捕风捉影,非要真凭实据不可?
这是为什么?
看起来皇上并不想要直接办他?
可证明闻人约便是乐无涯,又有什么用处?
王肃胸中转过万千念头,可一抬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依旧平静如水:“皇上,您的意思,微臣明白了。”
项铮笑道:“说说看,朕的意思是什么?”
“他身在上京,自是得规行矩步,难见真章。唯有让他动起来,方能现出原形。”王肃谨慎对答,“观人于行,方见本心。”
项铮闭目沉思片刻,忽然展颜一笑,一叩桌面:“善。”
王肃:……舒服了。
得了一声称赞,他如饮甘霖,通体舒泰。
说话间,薛介上前换茶,轻声道:“皇上,方才贵妃娘娘来过守仁殿了。”
项铮的语调微微上扬:“哦?”
薛介面上带笑,语气也轻快:“贵妃娘娘听您召见王大人议事,便没有多留,只送了一净瓶的符水来,说这是娘娘祈福百遍后所得,饮用后有延年益寿之效。”
项铮微笑嗔道:“胡说。朕看她是信道信迷了心。”
薛介:“别说,老奴打眼一瞧,贵妃娘娘看着是比其他娘娘年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