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女儿离开,太后赶紧让他跪安了。
乐无涯笑眯眯地告了退,叫引路的小太监替自己抱着赢来的东西,步态潇洒地往宫外走去。
父亲似乎很不愿他掐尖冒头,不愿他和宫里扯上太多关系。
那他乐无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一回两回的,应该也不打紧。
路过御花园时,乐无涯忽然驻足。
“噗通——”
极轻的落水声混在风里,送了过来。
乐无涯转头问捧东西的小太监:“公公,你听到什么了吗?”
那小太监显然也是个耳朵灵的,一边点头,一边东张西望。
乐无涯举目望去,只见湖旁不远处,有一艘描金绘彩的画舫正缓缓游弋。
而在画舫尾部,有波澜微生,看起来不似是船行而致的尾迹。
乐无涯毫不犹豫,扯开玉带钩,脱了外袍,蹬掉靴子,纵身跃入粼粼波光之中。
所幸他水性极好,那画舫又不在湖中心,乐无涯游鱼似的在水中起落十几下,转眼已至画舫左近。
乐无涯换了一口长气,潜入水中,睁开眼睛,在浑浊的湖水中竭力寻觅了半晌,终于勉强锁定了目标。
“哗啦——”
水花四溅间,他拽上来个湿淋淋的小娃娃。
小孩已经晕过去了。
不过他身上的服色实在不错,尽管配色素雅低调,仍能看出是一等一的好料子。
……怎么这么小啊?
乐无涯来不及多想,一手抱住孩子,一手划到画舫边,大叫道:“放梯子!拉我上去!”
一盘软梯应声而下。
乐无涯一边攀爬,一边在心里大骂:瞎了狗眼!看景看魔怔了?孩子掉水里都看不见?
但等和画舫上的皇帝打了个照面,乐无涯便立即打消了骂出声来的念头。
一旁的薛介反应奇快,尖着嗓子喊:“唉哟,这不是忠郡王家的小公子吗?贴身的人都去哪里混玩儿了,由得小主子乱跑落水?!”
下一刻,一个宫女当即跪地,啜泣认罪,不在话下。
乐无涯不管他是忠郡王还是松郡王家的。
他告了声罪,把小家伙面朝侧边,背在背上,匍匐在地,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前爬。
他累得直喘,眼睛被湖水渍得生疼,还有心去哄背上的小家伙:“睁睁眼,小公子,骑大马咯,大马带你去天边,你睁开眼睛看一看……”
乐无涯一番颠动爬行,控出了小孩腹中的湖水。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
见孩子有活命的希望,乐无涯眼前一亮,忙把人抱了下来,在怀里轻拍哄劝不止。
那孩子无所凭依,全程死死用右手揪着乐无涯湿透的前襟。
他杏核似的眼睛只睁开来瞧了乐无涯一眼,便无力地闭上了。
见人无恙,乐无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回过神来,他这才觉察出船上氛围诡异,忙把孩子交给匆匆赶来的随行太医,又顺手抹了抹脸上的残水:“皇上,恕小子御前失仪!”
项铮紧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你很好。看来你确与朕有缘,不枉朕留你一场。”
乐无涯听得云里雾里,腹诽道:得了,谁敢和您老人家有缘啊。
说起来,他与这孩子的缘分都要更深些。
不是自己恰好路过,他就被活活淹死了。
他紫色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忽觉蹊跷:
不对,忠郡王人呢?
乐无涯记得,忠郡王素来在京外的封地上逍遥快活,这段时日为着庆贺皇帝生辰,才入了京。
这落水的孩子年纪太小,必得有大人随行。
若是忠郡王本人携子与皇上同游,把孩子交给丫鬟照管,自己去与皇上在舱内饮酒议事,倒不奇怪。
奇怪的是,孩子现下出了事,怎不见他这个当爹的露面?
乐无涯的念头还未想尽,项铮便道:“薛介,备船,带有缺下去更衣。再带他到朕的私库中,任他挑选三样东西作赏。”
乐无涯的担忧和疑惑,被这泼天的恩典瞬间冲淡。
他也知道,这是皇上不许他追根究底的意思了。
他干脆利落地将一个头磕在地上:“谢皇上隆恩!”
直至今日,乐无涯仍不知道,为什么忠郡王孩子落水了都不肯露面。
他甚至想,是不是皇上正在和忠郡王本人偷情,才弄得这般神秘。
不然没道理啊。
回家之后,他把事情和自己的猜想原原本本地说给了大哥、二哥听。
大哥捏了捏他的脸蛋,并不留情面地带领二哥查抄了他的书柜,要看这小子最近读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话本。
二哥则评价道,没想到水猴子也有救人的一天,挺好挺好,功德无量。
……
听完乐无涯的描述,项知是静静地望着他。
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母亲总对乐无涯青眼有加。
不管朝堂的风如何吹,无论他如何在奚嫔面前讲乐无涯的坏话,她对他始终是毫无芥蒂,连“儿媳妇”这种玩笑都能轻轻松松地开得出来。
他还以为母亲是单纯的以貌取人。
原来是爱屋及乌。
只是不是他这个“屋”罢了。
项知是凝视乐无涯良久,久到乐无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遍:“怎么啦?傻了?”
项知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极轻,极温和。
“我一直以为,我和你、他和你,至少是在同一天相识的。”
“再遇见,也是同一天。”
“现在看来,你和他……真是比你和我要有缘些。”
话一出口,他忽然觉得心头一轻,仿佛卸下了经年累月的枷锁。
本以为说起来千难万难的话,真说出口时,也不过尔尔。
乐无涯愣了片刻,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
他猛地站起身来:“是他?”
项知是坦诚应道:“是他。”
这回,项知是的语气平和得不可思议。
他不羡慕、不妒忌了。
项知节做他的哥哥,替他挡了劫、遮了煞,让他得以在嫉妒、不平中平安长大。
——若不是他,就该轮到自己了。
乐无涯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他已然想通了一切。
他直入主题:“是皇上?”
项知是再次重复:“是皇上。”
不是父皇了。
能亲手把骨肉至亲丢入水中的,只是皇上,如何配得上一个“父”字?
第272章 旧事(四)
二十余年的空虚在这一刻被填满的感觉太过美好。
项知是在恍惚间,甚至尝试到了莫大的温暖与幸福。
他向后坐倒于地,含笑仰视着乐无涯,身上无形的金枷玉锁纷纷而落。
此人纵集万千荣耀与光彩于一身,也只肯美丽给一个人看。
除此之外的人,只能是远观的看客。
而他终究不过是远观客,而非有缘人。
事到如今,项知是只有一件事放不下:“老师,你看着他时,会不会想起我?”
他真正想问的是,有没有那么一刻,他是爱错了人的。
那爱或许在某一刻,是落到了自己身上的?
乐无涯给出的答案相当斩钉截铁:“你们两人,我从没认错。”
他厚颜无耻地想,上次在门房里看错那回不算数。
那次是光线不好。
项知是意有所指:“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