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可惜,姜鹤并没有“眼色”这种东西。
不仅如此,他更是对“圜狱”这个名称全无好感。
他记得,他们家小将军正是在圜狱中殒身丧命的。
况且,姜鹤并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跟着闻人大人来的,至于是否听到他与六皇子的密谈,更是尚未可知。
小将军教过他,机密若是被人窃听了去,为求万全,灭口亦可。
“何来误会?”姜鹤面无表情,四下转着眼珠,寻找着合适的埋尸地,“你夜闯王府,图谋不轨,还有何误会可言?”
由于他的眼神过于露骨,以至于一眼便瞧出他在想什么的裘斯年:“……”
他只好把话写得明白些:“你我各为其主,各尽人事。”
姜鹤虽然不喜他,闻言却也认同不已,更加坚定了要把他埋在这里的心思:“是的。各尽人事,所以你莫要怪我。”
说着,他把火·铳收了起来。
这东西动静太大。
他从腰间拔出了双股剑。
为了方便行动,所以轻装简行,没有带武器的裘斯年:“……”
纵是如此,以裘斯年的好身手,真和姜鹤对上,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他只是不愿和姜鹤打起来而已。
他写道:“我不与你争斗。”
姜鹤:“不行。我要与你争斗。”
裘斯年只得把话挑得明白些:“住手。有人托我护你。”
姜鹤:“谁?”
裘斯年不愿写明其人名姓,因为他不敢保证姜鹤是否变心,便只好含糊写道:“故人。”
姜鹤:“谁?”
闻言,裘斯年心头沉寂多年的感情忽而翻涌起来。
大人把他打发到圜狱前,曾托他照顾两个人。
秦星钺远在边陲,他鞭长莫及,却还是尽力周全,托裴鸣岐在南亭给他谋了一份兵房吏员的差事。
姜鹤一到京,他便将他运作留京,选作金吾卫,时时关照,又额外给他不少花红表里,叫这无依无靠的人至少不愁银钱开销。
但凡有好差事,裘斯年更是总设计派他前往。
譬如上次,姜鹤能跟着六、七两位皇子代天巡狩,就是裘斯年暗中运作的结果。
因此,即使姜鹤与他相见不识,裘斯年待他也颇有几分情谊。
在这样的情绪驱使下,他不由奋笔疾书:“……护我之人。眷你之人。天下至善之人。我的恩人。”
姜鹤好奇地歪头:“……谁呀?”
裘斯年:“……”
他写得手都酸了,这人如何还是不开窍?
大人到底为什么要宠这么个榆木疙瘩?
第267章 故人(二)
眼看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即将写空,纸团歪七扭八地扔了一地,而姜鹤还是手提三尺剑、一副对他的脑袋虎视眈眈的模样,裘斯年终于忍无可忍,低头疾书数笔,前行几步,将最后一页直接怼到了姜鹤眼前。
姜鹤差点看到对眼。
他视线聚焦良久,终于从画后探出半个脑袋来,眉头拧成了结:“……鸡?”
裘斯年:“……”他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没了舌头。
他用笔管重重戳了戳纸面。
裘斯年曾捉来不止一只乌鸦细细观察,乌鸦的喙是锥形的,微微上翘,眼神锐利,哪里像是鸡!?
他还特地在它脖子周遭添了一圈醒目的白环。
大人就得是这么漂亮的。
要不是时间所限,他还想在鸟爪上画个好看的铃铛。
可是姜鹤显然不识货,一味对着这张画大皱其眉。
其实倒也不能全怪姜鹤。
他满心戒备,疑心裘斯年东拉西扯、描描画画,是在拖延时辰,等其他帮手来。
于是姜鹤将全副精神都放在了防御外来之敌上,没心思跟他打什么哑谜。
他写了什么,姜鹤左眼睛进、右眼睛出,压根儿没往脑子里进。
眼见姜鹤脑子的确不好使,裘斯年咬牙切齿了半晌,张开被截断了舌头的嘴巴,挤出了一声嘶哑粗粝的喊叫:“……啊!”
姜鹤一眨眼,终于把视线集中在了那幅画,犹豫片刻:“……乌鸦?”
他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小将军?……你也认得小将军?”
裘斯年听他乍然雀跃起来的腔调,紧绷着的肩膀才略松了一松。
看来这人虽几易其主,到底没忘根本。
只是这些年在御前行走,裘斯年算是久入鲍肆,养成了多疑敏感的性子。
他不动声色地把那一页画着乌鸦的纸撕了下来,揉作一团,径直吞了下去。
幸亏他这么多年吃饭都是囫囵吞枣,此刻销毁证据,也是分外利落。
姜鹤还剑入鞘,上下打量了裘斯年一番,突然间福至心灵,联想到了某件事:“你是王朝,不对,马汉……也不对……”
他挠了下眉尾,含含糊糊道:“你就是大人说的那个人,对不对?”
裘斯年把纸咽了下去:“……”哩哩啰啰的说什么东西?
见裘斯年不解其意,姜鹤也不难为他了。
他跨前一步,问起正事:“为何夜窥皇子府门户?”
裘斯年从地上捡起一个纸团,在背面疾书,不答反问:“你为何偏巧在那里?”
姜鹤凝眉思索片刻,郑重道:“我在巡逻。”
裘斯年:“……”
事情绝不会如此凑巧。
姜鹤是六皇子的侍卫长,巡察府邸这种事情,本用不着他去做。
裘斯年看得分明,方才姜鹤是用弹弓攻击他的。
若非姜鹤早早盯着墙头,时时戒备,否则不会这样快地做出反应。
合理的解释便只有一个:
自己登上六皇子府墙头时,姜鹤是把守在竹林附近的,且正处于全神戒备的状态。
他又不似自己,没长舌头,发现有人入侵,为何不立时叫嚷起来,而是闷不吭声地越墙来追自己?
这全然不符合一个皇子府守卫的操守。
姜鹤为何能确信,自己就不是声东击西的那个诱饵?
万一自己是故意露出行踪,调开他这个最能干的侍卫,另外准备了杀招,剑指六皇子呢?
无论如何,姜鹤第一时刻都合该向主子示警才是。
……除非,六皇子本人,就在竹林附近。
姜鹤追出去时,六皇子便已经知道有危险,自会提高警惕。
而姜鹤不肯示警,大概是六皇子正在做什么要紧事情,怕惊动了旁人。
是了。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思及此,裘斯年在废纸上无奈落笔,提醒道:“下次撒谎,不要想那么久。”
姜鹤:“?”
厉害,居然能看出他在撒谎。
一边暗自钦佩,姜鹤一边俯下身去,把他扔下的纸团一一捡起,递还给了他。
裘斯年知道这些私密之语不便示人,便配合着他销起赃来。
一一数着纸团,确保打扫干净了,姜鹤拍拍手,一脸正直地从脚下的一堆碎砖乱瓦中翻拣出一块完整的砖头,在手中掂了掂。
“砰!”
裘斯年还未及反应,眼前便是一黑。
青砖在他脑袋上断作两截。
裘斯年踉跄着扶住墙壁,视野里黑朦一片,金星乱迸。
亏得他体质强健,才勉强没晕过去。
朦胧中,他眼睁睁看着姜鹤又从怀里哗啦啦地扯出一把大锁,比比划划的,试图拿那个铜锁头再往自己的脑袋上来一下。
可他露出了少许踌躇与不忍之色。
最终,他还是弃用了锁头,转而拾起一块新砖,伸手给他顺了顺毛,随即——
“咚!”
在彻底晕过去前,裘斯年想,娘的,阴沟里翻船了。
姜鹤到底是变心了,和小将军的旧日情谊,竟抵不过对新主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