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铮原先还觉得五皇子项知允虽是平庸,至少存有几分纯孝之心,
如今看来,竟然只剩下愚蠢了。
连表孝心的契机都选得这般愚蠢!偏寻着一个读圣贤书读昏了脑袋的愚夫来做筏子!
他是天子,他心头不痛快,旁人更别想好受。
项铮怒极反笑:“查!重查此案,着三法司会审,务必要给朕审出个究竟来!”
乐无涯广袖一振,肃然行礼:“皇上圣明。”
项铮垂下目光,冷冷看向乐无涯的冠顶,语气却是和煦异常的:“这趟差事你办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乐无涯大大方方道:“皇上厚恩,赏臣两日休沐吧。臣这大半个月都在外奔波,实在是累坏了。”
项铮一愣,不禁展颜,眼底坚冰隐隐化开了些许:“你倒是与众不同,满朝文武都把钦差之事视作殊荣,偏你喊累。”
乐无涯微微仰起脸来,粲然一笑:“旁人求的是金玉满堂,臣贪的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皇上若肯赏臣两日休沐,比什么荣光都强。”
闻言,就连一旁侍立的薛介都是微微一顿,将目光移向乐无涯。
……就算是那位大人,也从未在皇上面前如此开朗放肆、直抒胸臆过。
那位说一句玩笑话,其中都得搀着八百个心眼子。
如此看来,倒是有些不像了。
项铮将桌面上的证物往前推去:“正好,趁着休沐,去跟小六说一说此事的首尾。到底是他托你办的差。”
乐无涯却不见丝毫变色,郑重道:“……错了。”
项铮挑眉:“‘错了’?你是说朕错了?”
“是,皇上错了。”乐无涯一本正经道,“臣是为皇上办事的,六皇子纵有请托,臣岂敢擅专?还是请皇上受累,亲自告诉六皇子这件事吧!”
项铮这下真的是莞尔失笑了:“瞧你这一身草莽气,嘴上也没个遮拦。”
“臣失礼了。”乐无涯从善如流地认错,“臣是商户出身,难免有处事不周、应答不当的地方。臣定向王大人虚心学习。”
话虽如此,乐无涯话音中却不见半分妄自菲薄。
项铮一摆手:“罢了,王肃虽恭敬,反倒失了真性情。你自有你的好处,别丢了这份率直便是。”
他略一沉吟,又道:“闻人卿舟车劳顿,暂先退下吧,今日便将一应证物交付三法司,向王肃详述案情,再传朕口谕,令他携大理寺卿张远业、刑部耿和同递牌子入宫。办妥这些,明日准你休沐。”
乐无涯喜道:“谢皇上恩典!”
谢罢,乐无涯准备起身告辞。
在薛介收拾他呈上的证物时,乐无涯隐约能感到,项铮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那是戒备、审视,又玩味的视线。
而他佯作不察。
在他退出守仁殿时,皇上的旨意也紧跟着递到了殿外。
薛介客客气气地请常遇兴回去,说皇上暂时无事了。
常遇兴“哎”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告退,一句缘由也没细问,可心里早有了八分成算:
那田秀才梦寐以求的旌表、荣耀,这辈子怕是都没指望了。
等来生吧。
宫道绵长,他与乐无涯一前一后地向外走去。
和前头引路的内侍稍稍拉开些距离后,常遇兴压低了声音,同乐无涯咬耳朵:“好大的胆子。”
“常大人过奖。”乐无涯语气乖巧,“下官这点胆量,比起大人,那真真是差远了。”
常遇兴后颈一凉、头皮一麻:“……”祖宗哎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他赶紧岔开话头:“你这帽子扣得也忒大、忒险了些!不怕皇上一怒,真的按谋反论案,牵连到地方的官员百姓,到了那时,你待如何?”
一桩官员捞钱的案子,生生审作了谋反,那可真是要大动干戈了!
常遇兴同那位寇淳知府有过往来,知道此人的确是个办事不干不净的糊涂货。
他一个人倒霉就罢了,可当地百姓若是跟着他吃瓜落,岂不无辜?
“不会啦。”乐无涯轻快道,“皇上圣明仁厚,追查到底,对谁都没好处,不是吗?”
常遇兴在官场浸淫数十载,早修炼成了七窍玲珑的人精。
听乐无涯一句话,他便豁然开朗了。
也是。
田秀才一事,本来是一桩该当赏旌表、立榜样的好事。
虽说他当众杀子,行径过于酷烈,惹来不少非议,却正合朝廷弘扬孝道的风气。
若皇上不赏反罚,从官员到住持再到信众统统问罪,皇上在民间的声誉,恐怕就不大妙了。
百姓不比官员,能通过多方打听,拼凑出事件的前因后果。
他们看不到那些个弯弯绕,只能看到,皇上大发雷霆,发落了一堆去进香祈福的普通人,
难道是朝廷不推崇孝道了?
……难怪皇上如此震怒,多半是被架在半空下不来台的缘故。
此案拖延日久,迟迟未断,而皇上特意抽问了五皇子两次,显见是上了心。
常遇兴这个礼部尚书最清楚,皇上年轻时就爱标榜孝道,近些年更是愈发爱听孝子贤孙的故事。
人到暮年,就图个顺心顺意。
哪怕是沽名钓誉又如何?
能钓到皇上的心窝上,那也算是钓技高超。
皇上已分明流露出了要嘉奖田秀才的意思,连彰德府奏报的旌表,都叫常遇兴先呈上一份,供他阅览。
只等都察院那边一结案,对田秀才小惩大诫,旌表便能立即批下了。
然而,在此案中,这位皇上亲任的左佥都御史,成了一块绕不开的拦路石。
闻人约主理豫州道事宜,他跑来禀告此案有问题,皇上装不得聋、作不得哑,只能正视此案的蹊跷。
在进入上京官场前,闻人约本就是个著名刺儿头。
在南亭,他薅了隔壁的邵县令下马,打了正欲赐邵鸿祯“群县楷模”之名的皇上的脸。
刚到桐州一个多月,他又把卫逸仙这个副手连根拔起,判了个秋后问斩。
旁的不论,他的确是一把快刀,一棵干御史的好苗子。
若他铁了心,死活不给此案盖章通过,皇上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什么体面的法子施压于他。
而三法司的老狐狸们最懂审时度势,既要维护圣颜,又要顾及朝野议论。
最后,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拿田秀才和寇淳当替罪羊,匆匆了事。
思及此,常遇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闻人佥宪,总不会是算计着五皇子,叫他故意往皇上的枪口上撞吧?
五皇子不得圣心许久,正是病急乱投医的时候,碰上一个和孝道相关的案子,自然得上赶着前去表忠心……
天爷,这才是他办的第一个案子啊!
他刚刚上手,就敢给皇子下套?
常遇兴拿眼角余光偷偷觑着他,心下正犯嘀咕,就见乐无涯忽然对着正前方露出了漂亮又张扬的笑颜。
常遇兴循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连忙驻足揖手:“六皇子安。”
乐无涯紧跟着他,规规矩矩地行礼:“六皇子安。”
“两位大人不必多礼。”项知节仍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客气坦荡地问常遇兴道,“常尚书还在喝那延年茶吗?”
常遇兴面色如常,答说:“承蒙六皇子记挂,老臣早晚各一盏,从未间断。”
“难怪常尚书气色上佳。”项知节笑意温润,“不知可否借茶方一观?我先试一试,若喝得好,也献给父皇一尝。”
常遇兴点头道:“六皇子客气了。老臣回府便命人抄录一份,送到……”
“送到户部衙门吧。”项知节语气柔和地截住话头。
常遇兴自然懂得他的弦外之音,不由暗暗佩服此子谨慎。
他与大臣虽有交游,但总是明公正气的,每每都要提前报备,叫人想挑都挑不出错来。
与常遇兴寒暄完毕,项知节才转向乐无涯:“闻人佥宪的病可痊愈了?”
乐无涯当即要行大礼,却被项知节抢先一步托住手腕:“佥宪不必多礼。”
前方的内侍眼神一闪。
常遇兴适时打趣道:“是啊,闻人佥宪。六皇子最是随和友善,礼节太过,可就有冗余之嫌了哟。”
而在常遇兴笑眯眯地打圆场时,乐无涯使了个暗劲,借着袖口遮掩,捏住项知节腕上道珠,反手将他向前一带,用只够二人听见的声音说了八个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项知节一愣。
待项知节回过神来,乐无涯已从容退开,仿佛方才的亲密接触从未发生:“多谢六皇子关心,下官病已大好。不敢耽误六皇子理事,下官告退。”
言罢,乐无涯再次向项知节拱一拱手,迈步离去,与他交肩而过。
而项知节随着引路内侍,自向前去,同时眯起眼睛,看向守仁殿之上的脊兽,微微出神。
……老师应该是刚从彰德府回来。
且观其神色,他该是取得了他想要的成绩了。
所谓的“塞翁失马”,到底是为何意?
而在察觉到自己眯眼的习惯有多么像前世的乐无涯后,刚刚浮现在项知节心头的一丝惑然便迅速烟消云散了,余下的只有单纯的欢欣。
他是老师亲手教出的学生。
……虽说教的是骑射,但这是细节,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