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手滚烫。
裘斯年撤回手去,却并没有急着呼唤大夫:“……大人,小阿四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很简单的。”乐无涯说,“我要你恨我。”
“我要把你……提拔到圜狱里去,做那里的头儿。”
裘斯年一愣,瞳孔骤缩。
圜狱之首,需得拔舌,即所谓“无口、无心、无情”。
这是乐无涯定下的规矩。
“那是骗别人的。圜狱是我早就给你留好了的退路。”乐无涯摆了摆手,“我想来想去,我得下手狠些,伤你深些,你才能合情合理地恨我。你这么一个好小子,胳膊腿都利索,伤了四肢、坏了面容,都不好。”
“将来旁人问起,就写给别人看,说我突然打发你去了圜狱,但又拔了你的舌头,对你不管不问。”
“这样……万一将来我有疏失,你有差事,或许能保住你的一条命。”
裘斯年呆呆地望着他。
“我知道,我给你起名字的时候,你是不喜欢的。”
“可只要能活着,就很好了。活着就有机会。我当初不明白这个道理,把自己的身子糟践坏了,现在悔也晚了,索性不悔。但小阿四,你还年轻,别和我一起陪葬。”
说着,乐无涯狠狠捏了捏他的脸,笑道:“……我的小阿四,福泽万万年。”
裘斯年垂下头去,调匀呼吸:“奴婢记住了。您还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吗?”
“戚姐之后如何,你不必再管了。我自有安排。我这里有一件事情,要交代给你……”
说到此处,乐无涯又咳嗽了起来,每咳嗽一下,表情都要痛苦地扭曲三分。
可咳完了,他又恢复了正常,仿佛他这败絮一般的身体仍是金玉之质。
“以前,我养了两个很好的小子,我很喜欢他们。”乐无涯微微气喘着道,“要是有机会见面,请你照拂他们一二。兄弟啊、姊妹啊,不一定非要血脉相连,才能做得成的。”
裘斯年就这样被送走了。
他走得安静顺从,仿佛真是个没心没肺、随波逐流的奴才
叫他走,他便走,叫他拔舌,他便拔。
唯有乐无涯知道,这个看似凉薄的少年,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满柜的衣冠冢祭奠亲人。
那些按辈分、身形精心准备的衣裳,是他无处安放的思念。
戚红妆见他把裘斯年打发走了,面上没说什么,转头便修书入宫,把“驱逐天子暗桩”的大事,粉饰成了“提拔亲信”的小事。
她丝毫没察觉,乐无涯又将目光悄然锁定在了她的身上。
裘斯年到底是外人,是奴才,尚可借提拔之名送出乐府。
可戚姐是皇上赐给他的妻子。
这要怎么办才好?
……没办法,徐徐图之吧。
只是,老天是当真不容他,没能给他徐徐图之的机会。
……
淡青色的晨光漫入窗棂时,乐无涯睁开了眼。
而他身旁的人呼吸均匀,还未睡醒。
他难得比项知节早醒一次。
他口渴,便起身来倒水喝。
茶还是温的,显然华容进来换过水,见他二人相拥而眠,便没有打扰,退出去了。
乐无涯从心底里泛出笑意来。
睁开眼前,他独身一人,苦心筹谋,无依无靠。
醒来后,他什么都有了。
活着是好啊。
他一边饮茶,一边专注地注视着项知节沉睡中依然俊秀漂亮的眉眼。
按常理说,他该恨这个仇人之子的,该把他充作棋子,来报复那人的。
乐无涯无声无息地笑了。
去他大爷的常理。
这么好的人,就因为是他的儿子,他就不要啦?
他偏要。
不然呢。
这是他乐无涯应得的。
似是察觉到有视线停留在他面孔上,项知节的睫毛动了动,还未睁眼,便伸手去摸身边的被褥。
察觉到床榻已空,他的眉心拧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继续向床的更深处摸去。
乐无涯见他在半梦半醒间锲而不舍地寻找自己,眼睛一眨,蹑手蹑脚走到床边,跨过他的身体,手脚并用地往床内侧爬。
项知节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一只光溜溜的脚腕,才睁开眼,便见乐无涯抱膝坐在床尾,笑吟吟地看着他。
见乐无涯如此看着自己,项知节这才察觉到自己方才有多么幼稚,顿觉脸热,规规矩矩地坐起身来:“老师,晨安。”
“不安!”乐无涯耍赖地踢了踢他的膝盖,“饿了,给我买小馄饨吧。”
第251章 思君
巴巴儿赶来看诊的项大夫,非但没赚着诊金,还搭上了十文钱,托华容买了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回来。
客房里的桌子又小又有些歪斜,摇摇晃晃的。
好在两个人都不甚挑剔,头碰头吃起了早点。
乐无涯问他:“今日不上朝?”
“老师前日说有事,我便早早告了假。”
“你告假,我休沐,多好的一天。”乐无涯望向窗外,语带惋惜,“这般晴好的天,不冷不热的,合该去放马。”
项知节点点头:“我记下了。”
“你记下什么了?”
“来日寻个好天气,什么都不管了,带老师放马去。”
乐无涯得寸进尺:“那我还要放只羊。”
项知节笑了,探出勺子,从他碗里舀走两个馄饨,同时应道:“好。”
乐无涯立即护食:“……干什么偷我的吃的!?你自己没有吗?”
项知节:“老师,馄饨共有二十五个,您昨天喝了酒,胃口浅,吃不到二十个的。”
乐无涯嘴硬:“谁说的?我能吃!我饿着呢,饿急了连你都吃!”
“好好好。”项知节笑,“老师慢用。”
乐无涯一个个数着吃,吃到了第十九个,他停了勺子,意味深长地看着项知节。
项知节关心地:“老师怎么了?”
乐无涯反问:“你私底下窥视我多久了?”
项知节想了一想,实话实说:“忘记了。”
他一直在背后望着老师,习惯成自然,乃至于此。
乐无涯把碗推到他面前:“那就甭浪费,全归你了。”
项知节接过碗来,真心真意地夸赞:“老师的身体现今已然大好了。之前年节御赐的饺子,您至多吃八、九个便饱了。”
乐无涯:“……”
他虚虚眯着眼睛,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三下,看项知节把他碗里剩下的馄饨都吃完了,才言简意赅道:“手。”
项知节一愣,想起了先前吃手板的惨痛经历,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左手递了出去。
乐无涯此时没有趁手的家伙事儿,便去翻了他的药箱,只找到了药秤一只,权作教鞭。
他打一下,斥一声:“下次,不许,瞎看!那时,我是,你的,老师!”
而项知节的打后感是:药秤打人,没有铁尺子疼。
受罚后,项知节缩回了被打得微红的手,放在口边呵了一下,两眼弯弯道:“学生谨记。”下次光明正大地看。
乐无涯见他挨了打还能笑得出来,不由奇道:“你笑什么?”
项知节:“老师能进食,是福;手劲足,是寿。”
乐无涯:“……”
在乐无涯想词儿回嘴时,项知节柔声道:“过去虽说相隔百里千里,可到底也有个能清净说话的所在。如今身在上京,总有诸多不便,能见上一面,小六已觉万幸,所以不知不觉就说多了、做多了……”
他目色澄澈地望着乐无涯:“小六冒犯老师,理应受罚。”
乐无涯:“……”
他似笑非笑的:“坏崽子,别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他拽住了项知节的领子,将他拖到了自己的近旁,仰头笑看着他:“还想要什么?说罢。”
说着,他往项知节紧绷着的颈侧肌肉上轻轻一刮。
项知节心尖怦然一动,呼吸骤乱。
他抓住机会,轻轻亲了一下乐无涯的侧颈。
乐无涯并不惊怪,放任他亲了一口后,动作伶俐地把他往后一推:“收拾东西,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