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欢喜地小声在心中一遍遍重复。
项知节,修竹,逢君。
乐无涯,有缺,阿狸。
一个癸酉年十一月二十三,亥时整降生。
一个丙戌年二月初二,酉时二刻降生。
自从从赫连彻那里知道了老师真正的生辰八字,他便偷偷合过一次。
他二人是年命相生、五行互补的上等婚配。
……唯独要防着长辈作梗。
听到自己身后益发急促的呼吸声,乐无涯的心情甚是愉悦。
很好,坏孩子今晚不用睡觉了。
反正他寿数无损,又年轻力壮,少睡一宿也无妨。
使了坏的乐无涯心情放松,很快睡了过去。
而在二人身居客栈、同卧一榻时,解季同正侍奉在守仁殿中。
薛介汇报了在王肃府宅小宴上的情形,听得项铮大笑不止:“老王头,一把年纪,被一个后生扯了头发?明日他上朝来,朕定要瞧个究竟!”
见他如此爽朗的笑法,乍一看,倒像是个性情中人。
但无论是薛介还是解季同,都深知其为人,因此只是微笑应和,并不会因此放松分毫。
项铮一边笑,一边用手帕擦去了眼角的泪花。
“玉衡。”
解季同拱手道:“臣在。”
项铮的语气中甚至还带着残存的笑意:“朕派你去训诫益州知州吕德曜时,你亲眼见过闻人约。你明知他像谁,却赞他为人中龙凤,这是何意啊?”
第249章 大罪(一)
解季同行云流水地撩袍跪下:“回皇上……”
他早知会有今日。
自闻人约入京那日起,他便在心底将这场对答推演了千百遍。
可事到临头,他竟鬼使神差地回了实情:“闻人约,确与乐无涯有几分相似。然而,其人有青松之骨、明月之心,更兼经纬之才……臣实不忍见连城璧玉,因此而碎啊。”
项铮笑:“你当朕是老糊涂了?只看皮囊,不看才能?”
“皇上自是圣明烛照。”解季同道,“只是当年,乐无涯造罪八十二条,惹得朝野震动,却未经明正典刑,便瘐死狱中。朝中恨他者欲食其肉,惧他者夜不能寐。若有一个人与他样貌相似至此,难免要惹来口舌非议,甚至是无端攻讦。臣恐陛下尚未得见真才,明珠已然蒙尘,熟虑之后,才决意缄口不言。”
他顿了顿:“况且……臣亦有私心。”
项铮看出了他的犹豫挣扎,语气仍是慢悠悠的,难辨喜怒:“玉衡,你我君臣肝胆相照,有话直言,无需吞吞吐吐。”
“昔年,乐无涯的十五桩大罪,乃是由微臣亲自检举;而今,若今日再由臣指认谁像他……难免有搬弄是非之嫌,倒像是专与相似之人过不去了。”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中恰到好处地添了一些自嘲:“臣虽是日夜侍奉在皇上身上,到底是凡人一个,恋栈清名,不愿因口舌而落得一个佞臣骂名。”
守仁殿内就此安静了下来。
解季同低垂双目,满心倦怠。
“我不愿意”四个字,被他说得如此迂回复杂。
莫说旁人,解季同自己都觉得累。
皇上自然是圣明无双的。
所以,他得帮他把“不纳人才”的锅推到其他官员的嫉妒心上。
他还得自污,说是自己贪恋名声,不愿背锅。
字字句句,都是往自己心口扎刀子。
在一片压力十足的寂静中,解季同竟难得地走了神。
单是应付皇上每日心血来潮的提问,就够解季同心力交瘁的了。
而那乐无涯,不仅要办公事俗务,要讨好皇上,还一力创下了长门卫,以及圜狱这个皇家专属的私刑机构,沥尽心血,最后被长门卫反噬,死于圜狱,当真讽刺。
项铮缓缓道:“……郑邈倒是同朕讲过实情。”
解季同呼吸一滞。
皇上的意思很明白,分明是在敲打他:
不是所有人都瞒着他的。
大虞是有忠臣、直臣的。
……
要是乐无涯能听到这番对话,必要叉腰大笑三声。
乐无涯到底是和郑邈有交情,提前提点了他几句,叫他在禀奏时点上一句“闻人约与乐无涯极是相似”,算是郑邈提前铺好了路。
至于解季同,爱死不死。
一颗棋子罢了。
当年那人在背后推他进入那条早已为他规划好的死路时,可是没讲半分情面。
解季同哑然片刻,答道:“郑三水性情忠耿,乃是一等直臣、朝堂砥柱。”
他只说了半句话。
既然您爱用直臣,那就多用,最好调到身边来用,让他日日怼着您,专挑着您不爱听的话说。
只怕您要的是魏征的嘴,却无太宗的胸襟。
果然,皇上并未再赞美郑邈,而是换了话题:“玉衡,你可知,乐无涯为何落得个身死的结局?”
解季同立即给出了标准答案:“此人不忠不孝、背情忘义,枉顾陛下栽培之恩,其罪当诛,其心当戮。”
“不只如此。”项铮轻描淡写道,“他想弑君。”
解季同猛地一颤。
窗外新蝉初噪,高一声、低一声,聒鸣不休。
一阵挟着暑气的风自半开的窗缝钻入,簌簌翻动了桌案上的书页。
此时此刻,书页的轻响落入解季同耳中,也化作了闷雷声声。
“皇上,这……”
解季同惊异万分:“臣……微臣实在不知啊!”
“玉衡,莫要慌张。”项铮偏身下榻,扶起了冷汗涔涔的解季同,安慰地在他手臂上拍了一拍:“你确实不知。”
“他做事素来干净。我将他软禁在家,细细密搜许久,竟是半分证据都找不见。”
说到此处,项铮垂下了眼睫。
他从少年时,便被人盛赞龙章凤姿。
如今,他虽已年过半百,却仍有奕奕风姿,极长的睫毛一垂下来,便轻而易举地将那凉阴阴的目光锁在了眼眶中,愈发显得像是两渠深不见底的黑潭。
……若非抓不到一点实据,他何需发动满朝文武,罗织那八十二条大罪,将他围剿至死?
……
客栈中,躺在项知节身侧的乐无涯,梦见了一段陈年旧事。
当年,他从鬼门关爬回来时,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苍天有眼,为何偏留他独活于世?
后来,乐无涯日日面圣,与项铮谈笑风生间,渐渐琢磨出了答案:
……这说明该死的另有其人。
当年的乐无涯,是被于副将生生从哥哥的怀里抢来的。
而东宫太子项铮下令,隐瞒他的身份,将他养在乐千嶂身边,以待来日。
乐无涯八岁时,项铮登基,改元“天定”。
待他十八岁时,出入宫闱,如入自家后院,颇得皇上青眼。
毕竟在项铮看来,乐无涯还不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世。
他这一身的战创,皆是为了大虞落下的。
彼时的项铮,并不怀疑乐无涯的忠贞,并为自己养出了一头乖顺的狼犬而沾沾自喜。
但这不妨碍他的谨慎小心。
他们这位皇上,不好色、不炼丹、不信天象,不惧因果,一边重用乐无涯,一边在他每次入宫时,都使人不厌其烦地搜他的身。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曾有一日懈怠。
至于项铮身边的人,更是经过了精挑细选,个个谨小慎微,不敢稍越雷池一步。
想让他死,并不容易。
……说来怪不好意思的。
在被项铮察觉到的那次弑君之前,乐无涯其实还策划过一次刺杀来着。
皇上在搬来守仁殿办公前,他原先的书房,名唤九思堂。
天定十五年,在一场大雷暴中,刚修缮完成的九思堂忽遭雷劈,火流贯地,甚是诡谲。
皇上正在暖阁中小憩,乍见火起,一时慌乱,幸得在外间等候奏事的乐无涯冲入书房,背扶着皇上,逃出生天。
事后,皇上感其救命之恩,对他大大褒扬恩赏了一番。
但乐无涯却并不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