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对他的执念实在不浅。
当初正是他与小凤凰一起养着自己的魂魄的。
那只傻凤凰常年驻守边关,在这上京里哪里来的人脉?
若说是兵部之人帮忙,还说得通。
偏生是与小凤凰八竿子打不着的礼部尚书常遇兴,从中牵了线、搭了桥。
……说起来,小六自幼习道,与常尚书家那位修道的世外之子也算是同门。
听说那道士给了个虚假代价,把小凤凰骗过去了。
小凤凰呆呆的很好骗,乐无涯从小就知道,所以并不吃惊。
那么,问题来了。
小六有没有信呢?
小六有没有自以为付出了寿命呢?
要知道,他们两个是一起养着自己的啊。
正在慢吞吞地思索着,乐无涯忽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指尖抓起了床单:“嘶——”
项知节一脸无辜地望向他:“这里也有些肿了。”
乐无涯咬着牙:“那你轻点!”
“好。”
……结果就是还不如重一些。
在他胸口轻柔打转的手指撩得乐无涯心烦意乱,似乎有野火似的痒意从心口蔓发出来,沿着周身血脉游走,一发不可收拾。
他一把攥住了项知节的手,恨恨地瞪着他:“你是不是有意的?”
项知节柔声道:“我若说是故意,老师会生我的气吗?”
乐无涯:“……”
生气,醉酒后脑子和舌头都不好使了。
眼见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乐无涯索性气鼓鼓地钻进了被窝,躺着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实在是气不过,又隔着被子蹬了一脚他的膝盖。
项知节借着他这一踹,就势下了床,又一次打开药箱,提了一只小食盒出来:“这是如风做的枣泥山药糕,早就想拿给老师吃了,吃两块垫一垫吧,明早再让华容煮一壶四君子茶,老师吃饱喝足了,再好好地睡上一个懒觉,胃就不会疼了。”
在投喂了乐无涯后,他又打开了药箱的一处暗格,从里面取出了一包已配好的四君子茶,摆在了桌面上。
乐无涯见他一件接一件地从药箱里掏东西出来,甚是好奇,把那只包罗万物的药箱抢到怀里,蛮横地查抄起他的东西来。
很快,他便从另一处暗格里摸出了一样已完工了大半的织品。
乐无涯眯着眼睛端详了半天:“……袜子?”
“是袜子,马上要完工了。”项知节温和道,“老师先休息吧,我再勾几针,收个尾,明早老师退房时便能穿着走了。”
乐无涯上手捏了捏袜子,发现这织法奇特,触感柔软,穿起来定然舒服得很。
他感叹道:“你这手艺,即便去民间做个工匠,也饿不死。”
项知节接过袜子,勾了两针:“那想养活老师,就要很费劲儿了啊。”
气氛由暧昧渐渐转向温情。
入夜后,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丝落在窗户上,发出梭梭的细微声响,催人欲眠。
二人躺在榻上,漫无目的地聊起了旧事。
乐无涯问他:“在南亭县衙的公堂上,你是不是就认出我来了?”
项知节点点头:“是。”
“怎么你一眼就能认出我来?”乐无涯不平道,“那时候我又不长这样。”
项知节想了想:“前一天,裴少将军给我传信,说是盛装老师魂魄的紫檀炉子碎了。我就想,老师大抵是人间留不住了。可是往好处想想,老师说不定转世投胎去了,那天下人,岂不是都有可能是老师了?”
乐无涯:“……”那你是真的敢想。
“不对,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乐无涯固执地盯着他,“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闻言,项知节将手中织针放远了些,用指腹轻轻抚过他的眼底,温柔地一点,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乐无涯好奇地模仿了他的动作,摸了摸他的眼底:“这是何意?”
“纵使相逢应不识……”项知节郑重道,“波光认得旧相思。”
乐无涯大惊失色:“你嘴怎么这么甜?你是项小六吗?别不是项小七假冒的吧?”
他头一次怀疑了自己识人的眼光。
可他捏着耳朵揉了又揉,揉得项知节耳朵尽皆红透了,也没找出小七的那枚烙伤。
他嘀嘀咕咕地松开了手,重又躺好,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我要是回不来,你会不会去争帝位?”
“会啊。”项知节笑道,“老师若是有朝一日可以回来,那时我做了皇上,便能给老师一个大大的惊喜。”
“老师回不来的话……”
他停了停,似是要鼓起绝大的勇气,才敢去论证那个可能:“我刚才说过了,盛魂魄的炉子如果碎了,全天下的人,就都有可能是老师。”
“我要护着他们,就像护着老师一样。”项知节眼底闪出执着的光芒,“……老师若是前尘尽忘,再世为人,那也很好。若是在我治下,老师能幸福地生活在某个地方,我也算是不负了您。”
项知节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吓人,神情和语气却极是温和,就像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和“明早再让华容煮一壶四君子茶”的语气一般无二。
乐无涯不语,指尖一下下挠着颈间悬挂的小棋子。
半晌后,他说:“小六,老师真看不懂你。”
“老师可以留着慢慢看。”项知节又开始织袜子,“我不跑,随便您看。”
乐无涯问:“那你的寿命呢?”
项知节反问:“什么寿命?”
乐无涯眯着眼睛,打量着项知节。
项知节似是不知道他在问些什么,笑说:“庄贵妃给我算过,说我能活八十岁呢。”
乐无涯发现,他确实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好苗子。
就比如现在,自己就一点都瞧不出来,项知节是真的不知其中底细,还是故意乔痴装傻。
“小凤凰说……”乐无涯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些,“养一日残魂,便将因果加于己身,得用自己寿命还三日。”
项知节淡淡的:“裴少将军连这也对您说了啊。”
言罢,他看向乐无涯,眉眼含笑:“老师放心,我不笨的,怎么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我从中介绍,裴少将军献寿,我们各司其职……”
“不对。”
乐无涯打断了他,一个翻身,趴上了他的身体,直勾勾盯着他:“我们家小六,是天下第一的好孩子。他不会干这样的事情的。”
项知节把手里的织针往后撤了撤,无奈笑道:“老师,您不是刚刚才说,您看不懂我么?……仔细戳到眼睛了。”
话虽如此,他的心脏却狂乱地跳了起来。
裴鸣岐知道的,是三日抵扣一日阳寿,没有错。
但那仅仅是他知道的而已。
第一个接触到陆道长的,不是裴鸣岐,而是他项知节。
想也知道,若是不亲自验一验这位陆道长的神通,项知节怎敢轻易把他介绍给裴鸣岐?
那时,他大病一场,呕血不止,浑身烧得滚烫,还是咬着牙拖着病躯,去探访了常尚书,又乔装潜出上京,用老师教授他的骑术纵马驰骋,赶到了清凉谷。
他熬尽心血,终于是在老师的头七那日,赶到了荒凉破败的清凉谷。
娃娃脸的陆道长已接到了常道长的来信,在那里等着他。
陆道长告诉项知节,一日的阳寿,需要拿七日的阳寿去换。
项知节极是务实,思考了一阵,说:“七日换一日的话,实在是太多了。我可否找个人来分担一二?我四,他三。”
“……”陆道长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小小声道,“有你一个傻子就够稀奇的了,怎么还能有第二个啊?”
彼时的项知节一路赶来,正烧得两眼模糊,耳边有如钟磬低鸣,并没能听清陆道长的话。
他面上不显,冷静道:“我会再找一个人来……请您同他说……让他换老师的命,三日抵一日……足矣。他若是不同意,我再来想办法。”
陆道长满面复杂地送走了他。
临走时,他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乐无涯,是你的什么人呀?”
“他是我的……”
项知节的神情茫然起来。
许久后,他涣散的眼神聚焦到了一点。
他找到了那个答案:“我的亡妻。”
陆道长盯着他,抿了抿唇,似是感同身受了一般,不再继续打听下去:“我只能留住他的魂魄。若存魂的罐子碎裂,他便与你无缘了,你莫要……”
“无缘?何谓无缘?”
项知节睁着眼睛,望向茫茫虚空,发自内心地微笑了:“老师能活过来,能有健康体魄,有完满人生,那已是天大的缘分了啊。”
项知节素来学道,知道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的道理。
所以,就算他分摊得多一些,也不要紧。
再说,庄贵妃说他能活八十岁。
他勤奋养生,早睡早起,练太极,习五禽,多少是能把失去的岁月补回来的。
至于相逢,他岂敢妄想?
十年生死两茫茫。
纵使相见应不识。
……即便如此,波光也会记得那旧相思的。
在他沉吟之时,乐无涯突然俯身,用耳朵贴上了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