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铮神色稍霁:“你倒实心,肯实话实说。小六、小七、玉衡,就连元啸天也是见过他的,竟无一人对朕实言,真是……”
薛介温和道:“皇上息怒。”
“你怎么看?”
“奴婢看啊,还是他们太惜才了。”薛介轻声细语,“据您所说,那闻人大人确与乐大人有几分相似,若是在举荐他时,额外提上一句此人与乐大人相貌仿佛,这到底是夸呢,还是贬呢?”
闻言,项铮的语气愈发缓和:“难道在诸卿心目中,朕便如此刁钻狭隘,竟连一个小小的闻人约都不肯相容?”
“所以奴婢说,是几位大人太过惜才,一时想左了。况且,皇上素来是不信那些个鬼神之说的,若到皇上面前说什么‘容貌相似’的话,称鬼道怪,岂不是平白惹得圣心烦忧?”
项铮思索半晌,眉头渐展:“老东西说得在理。就是小六这孩子,唉……被兰台教养成了个一根筋。”
薛介恭谨道:“六皇子最重礼数,待师至孝。”
“孝过了头!”项铮说,“当年,朕要处死乐无涯,他来求情,朕叫他跪着,他就真跪到吐血,把身子骨都弄坏了,到如今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全上京都知道六皇子反向克妻。
具体表现为,他能把自己克得死去活来。
这些年来,但凡皇上开始着手为他寻觅王妃,他势必要大病一场。
面对此等奇怪的命数,钦天监当然不好说皇子命薄之类的话,只称说皇子贵不可言,需得身怀天命的有缘之人,才能压住六皇子这古怪的命格。
皇上不信邪,把上京的适龄女子拉了个名单,交给钦天监去算。
钦天监算了一遍,表示,目前克不死六皇子的人还没生出来。
皇上不信邪,这些年总不死心,想给小六找个媳妇,实在不行,先娶个侧妃,以延绵子嗣为上。
大约一年前,闻人约调任桐州知府时,项铮便赐了一名贴身宫女给他,想给他尝尝咸淡。
结果过府当夜,项知节便犯了心悸病,高烧不退,皇上紧急派了两位太医去,才堪堪止住汹涌的病势。
先前,皇上以为他是装的,便张罗着给小七娶妻。
这兄弟二人同胞所出,八字一模一样,若是小七娶亲无碍,那便是小六有意装病,难逃一个欺君之罪。
没想到,小七也大病了一场,且病得七荤八素,比小六还厉害些,险些死过去。
这下,皇上不敢轻易许婚了。
皇子的婚姻向来是联络臣子的工具,但小六、小七这情况当真刁钻。
怎么说?
难道要恩赏大臣的女儿做个望门寡不成?
见皇上陷入思考,薛介一笑:“皇上,您一口气教了奴婢这么多道理,怕是口干舌燥了,奴婢去看看您的莲子羹好了没有。”
项铮回过神来,蘸墨铺纸,打算好好骂一顿这三个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糊涂御史:“去吧。”
薛介带着一掌心的烛油香气,躬身退出了守仁殿。
他站在丹墀之上,望向灯火通明的宫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只能帮到这儿了。
他与荣皇后相伴多年,知道皇后生前仅有庄贵妃这么一个知心人。
荣皇后的亲生儿子早逝,他什么都帮不上。
皇后挚友的养子,他能多说一句,便多说一句罢。
他如是想着,紧了紧衣袖。
都入夏了,这天还是这么冷。
……
殿内,项铮刚搁下笔,窗外晚回巢的寒鸦便无端发出一声厉声嘶鸣,叫他竟是抖颤了一下,随即大咳起来。
薛介不在跟前,殿外侍候的小太监慌忙进来抚背顺气。
他挥手屏退了来人。
待咳嗽稍平,他自言自语地感慨一句:“真是老了。”
他清了清嗓子,总觉得喉间似有骨鲠,吐不出、咽不下,甚是难受。
他举首望向窗外。
窗外新月一牙,清辉冷冷、明光湛湛地挂在半空,照映之下,宫檐上的鸱吻亦是栩栩如生。
月有缺……
想到这里,项铮又耸起肩膀,呛咳了两声。
……怎么可能呢?
若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术,那被他嗤笑了一辈子愚蠢的父皇……难道竟是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老皇帝含量很高
人事斗争堂堂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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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悦,解腰间白玉蹀躞带,遣人送至约官驿,敕曰:“卿胆略非常,奉接神器,足见忠心。可佩此带,以彰殊遇。”
复念约久在边地,宅第难觅,特赐太平仓东甲第一区,广十亩,亭台池苑咸备。一时荣宠非常。
——《虞史·高宗本纪》
第243章 疑心(二)
被御史攻击一事,并不在乐无涯的意料之外。
开玩笑,不遭人妒,还是他乐无涯吗。
这些日子,秦星钺为寻一处合适的宅院,跑遍上京询价,险些跑断另一条好腿,才惊觉上京房子如此昂贵,以大人的俸禄,莫说购置宅邸,便是租间像样的院子都捉襟见肘。
稍微便宜些的,不是地处偏僻,需得早起半个时辰上早朝,就是临街小院,逼仄又吵闹,终日不得个清净。
秦星钺瞧不得乐无涯受委屈,挖空心思,又拜托了姜鹤,总算寻得了两三处勉强可住的院落。
地方是小了些,胜在价钱和地段都合适。
只是……
“这间死过人,还有闹鬼的传闻。”秦星钺指着最便宜的一处宅子,底气甚是不足,“大人若是不喜,咱们再想法子……”
把这些宅子图样放在乐无涯跟前时,秦星钺其实是有些自愧的。
大人在南亭、在桐州,住的皆是有院、有花、有水的宽敞地方,到了上京,却连个可以扎秋千的宽敞院落都没有。
谁知乐无涯扫了眼图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挺乐呵:“格局不错呀。”
他说这话时,面前坐着汪承和秦星钺,还有一个编外的姜鹤。
秦星钺一筹莫展:“唉,院子里倒是有个秋千,其他要什么没什么,一应物件都得重新置办,又是一笔开销呢。”
汪承一板一眼:“信则有,不信则无,大人既然百无禁忌,我便去城隍庙求些镇宅符来,挂着镇一镇,好歹安一安何家、杨家两位嫂子的心;缺的物件我已列了单子,等大人瞧了房子,觉得喜欢,定了下来,就先紧着大人置办,其他的东西慢慢添置就是。”
姜鹤一本正经:“听说真的很邪,闹的是个女狐狸精。”
乐无涯看着这三人,笑意从心底里泛出来。
三个小子性情各异、各有千秋,排排坐着,看着就喜人。
乐无涯随手搂过姜鹤的肩膀,赞许道:“我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可算是凑齐了。”
汪承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对他的热情略有些招架不住。
……反正郑大人不这样。
他索性垂下头去,乖乖受了夸奖。
秦星钺不通诗文,却爱听评书,一听“王朝马汉”就知道是包青天的四个得力手下,便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只有姜鹤冷不丁道:“四个人,还缺一个呢。”
乐无涯垂下眼睛,把裘斯年的形象从自己脑海中抹去。
他笑道:“这不是还有何青松和杨徵吗?”
姜鹤:“那就有五个人了。”
“既然如此……”乐无涯玩笑道,“我再去找一个,凑个整?”
姜鹤想了一想。
秦星钺一直和自己作伴,双星拱月似的陪着小将军,姜鹤不会嫉妒他的。
汪承呢,虽说是半路加入,可闻人大人信得过他,他还请自己喝了酒,也是个好人。
可亲近的下属多了,姜鹤也是要不高兴的。
他板着脸,认真道:“那我们五个挤一挤,凑四个也行。”
乐无涯大笑,想要把他的脑袋按到自己肩膀上,但手伸到半道就停住了,改为揉乱了他的头发。
在姜鹤退到一边、默默打理头发时,乐无涯说:“宅子的事情,你们不必费心了。”
三张脸齐刷刷转向了他。
他将桌案上的三份图样往前一推:“你们这般大张旗鼓地寻宅子,怕是早已入了某些人的眼。”
“我缺什么,自会有人上赶着送来的。”
姜鹤张口就道:“可是六皇子自己的手头也紧。”
“占他的便宜做什么?”乐无涯道,“要占,自然要占天底下最尊贵人的便宜喽。”
果真,翌日,便有内侍捧着御赐的白玉蹀躞,登了他的门。
再过一日,皇上再下圣旨,将太平仓东甲一区的一座十亩宅院赐他居住。
……那日昭明殿上,皇上自己失手打翻了玉玺,而乐无涯替他解了围,还表现得像个忠直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