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新科状元明相照,不就是凭着一篇力主开海的策论,才蟾宫折桂的么?
项铮当然知道,解海禁有百般好处,利在千秋。
但他亦有隐忧。
商贾坐大、朝贡式微、倭患加剧……桩桩件件,皆是难题。
他本想徐徐治之,只动些皮毛便是,谁想此人三言两语,便将玉玺落地之事和海防新政的推行捆绑起来了。
玉玺坠地这等大事,必当载入史册,连这番君臣对答也会原原本本记在《起居注》中。
倘若日后治理海防不力,酿成大祸,他项铮岂非要背上一个失德负天的千古骂名?
项铮本想将闻人约一军,却反手把自己架了起来。
曾弘紧绷着的肩背为之一松,不禁感激地望向闻人明恪。
谁想,他竟和闻人明恪短暂地对视了。
那人神态从容,口角噙笑,用眼神宽慰了他片刻,旋即转过了脸去。
曾弘立时收回目光,低眉顺眼,却心跳如鼓。
他明白了。
刚才那看似无意的一瞥,分明是闻人约故意为之,为的就是引起皇上注意,好就势出言为他解围的!
他与自己同为六皇子门下亲信,互帮互助,理所当然。
曾弘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当真是个妙人啊!
项铮回过神来,笑道:“闻人卿所言甚是。更化善治,与民维新,本就是朕之天命。”
乐无涯当即行礼:“皇上圣明。”
这一声如同号令,其余官员纷纷随他下拜,山呼道:“皇上圣明!”
项铮抚掌大悦:“看来朕的闻人卿,确是督察御史的不二之选!”
他面上和乐一片,至于心下想些什么,那就只有鬼知道了。
领过了赏赐,乐无涯便缓步退出了昭明殿。
殿外等候着的,是早已汗流浃背的李尚。
与乐无涯四目相对,李尚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您,您……”
好在,李尚惶恐不安,乐无涯的表情却比他更惶惑十倍有余。
在下台阶时,他脚一软,险些一脚踏空。
见他这般模样,李尚反倒生出几分怜悯来。
他在宫中浸淫许久,还从没碰上这么复杂诡谲的情况呢,何况是从未曾面圣的闻人大人?
他急忙伸手搀扶着乐无涯,小心翼翼地将人领下了玉阶。
乐无涯无辜道:“公公,我是不是闯祸了?可玉玺落地,我似乎不应听之任之,视而不见吧?”
李尚:“……”此言在理。
“皇上命我抬头,我遵旨而行,莫非也有不妥吗?”
李尚:“……”确实没有。
见乐无涯眨巴着眼睛,眼中水波泛泛,看着甚为可怜可爱,李尚反倒安慰起他来:“大人不必忧心,奴婢在外听得真切,您一举一动全合礼制,并无不妥,只是……”
只是今天昭明殿内,从君到臣,统统像是吃错了药一般。
当然,这话不能明说。
李尚只好说:“您先回行馆歇息,待诏令下达,前往都察院履职便是。”
乐无涯假装害怕地夹着尾巴,离宫去也。
李尚送别了乐无涯,一扭身,便骇得差点跳了起来。
在红墙一角,鬼魅似的站着一个玄衣武官,正死死盯着乐无涯离去的方向。
他单手无意识地扣在红墙边缘,力道之大,竟在坚硬的墙面上留下了几道指痕。
李尚惊魂稍定,摆出笑脸道:“裘指挥使……”
如今的长门卫副指挥使裘斯年收回了那狞厉的目光,淡淡望了李尚一眼,瞧出了李尚一身的鸡皮疙瘩。
半晌后,他冷冰冰地从袖中掏出纸笔,埋头疾书,旋即举起纸张,面朝李尚。
上书两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副的。”
李尚:“……”
自从那位大人离世后,长门卫首领之位便虚悬至今。
裘斯年虽为副职,但在他之上,已无他人,称一声“指挥使”,并无错处。
可他每次都要不厌其烦地纠正,当真是古板至极。
纠正过后,裘斯年转身离去,要去向皇上禀告这位“闻人约”大人在离殿后的种种作为。
然而,走出百步开外后,裘斯年终是忍耐不住,一巴掌拍上了朱红宫墙:
顶着那么一张脸,怎敢做出那般怯懦不堪的表情?!
而诚惶诚恐地钻进马车的乐无涯,立即将那劫后余生的表情收了个干干净净。
他将轿帘挑起一角,望向沐浴在熹微晨光下的巍峨宫阙,微微一笑。
这一次,是真回来了。
这一世,一定不要白来一遭。
……
一场朝会,开得满朝文武心惊胆寒,汗透重衣。
散场时,大家的动作比平常普遍快个四五倍有余。
天老爷,乐有缺还魂了!
在众官之中,礼部尚书常遇兴更是跑得宛如踩了风火轮,堪称老当益壮,一眨眼就没了踪迹。
乐无涯出入宫闱时,不少太监都看见了。
因此,这风声不仅飘出了宫外,还悄然飘向了深宫内苑。
……
项知是今天有些发烧,便借故请假,赖在母亲的嘉禾宫里,托名休息,实则将两只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外间的种种动静。
在他等得心焦不已时,奚瑛冲了进来,神秘且紧张地戳了戳他:“儿子,儿子?”
项知是佯装从浅眠中苏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惺忪道:“母亲,何事?”
奚瑛双手按在床边,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你喜欢的人回来啦!”
项知是顿时头皮一麻,头脸轰的一下烧了起来:“娘!您胡说什么呢?!”
奚瑛对儿子的窘迫浑然不觉,自顾自地絮叨起来:“听说连嘴唇上的痣都生得一样!你姥姥小时候跟我讲过人死后转世投胎的故事,没想到竟是真的!”
一边的项知是急了起来:“母亲,慎言!”
奚瑛这才发现自己这话的确说得不妙,连忙掩口:“是了是了,不能浑讲。我儿媳妇悄悄地回来就成……嘻。”
说到最后,她还是没忍住乐了一声。
项知是小声嘀咕:“反正不管他选哪个,横竖都是您儿媳妇。”
奚嫔没听清:“什么?”
项知是赌气地拢紧了被子:“没什么。我困,我要睡觉。”
奚嫔替他掖紧了被角,又摸了摸他的脸蛋:“哟,还烧呢?”
项知是索性把头脸都蒙了起来。
奚瑛不解,仍然把他当做孩童,隔着被子一下下拍着他的肩,笨拙又温情地哼起了儿时他最喜欢的摇篮曲。
……
青溪宫中的气氛,则与嘉禾宫截然相反。
在青烟袅绕中,庄贵妃的面目被笼罩其中,似是殿中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像。
她眉间一点朱砂印,非画非染,乃是过去斋醮时香火灼烧所留。
她面前冰冷的地砖上,跪着静待训示的项知节。
庄贵妃开口时,声线平淡冷静:“天下人何其多,为何偏要寻个与他相似的?”
“你这般,对得起他,又对得起你自己吗?”
项知节温和答道:“那就是他。”
庄贵妃起初并不解他意:“自欺者,终被天欺。”
“娘娘。”项知节强调,“那就是他。”
私下里,庄贵妃并不允许他称呼自己为母亲。
“娘娘”二字足矣。
庄贵妃微微蹙眉:“你……”
少顷静默后,她似是明白了什么。
她深知项知节的秉性。
他虽然时常疯癫,仿佛有邪祟上身,但在她面前,向来有一说一,不打诳语。
她吩咐道:“起来说话。”
项知节站起身来,依言落座。
庄贵妃合拢双目,缓缓地数着雷击木手串:“赠蜀香给我的,可是此人?”
项知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