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鸦:嘻嘻。
第237章 青云(二)
上京仍是那个上京。
晨起,炊烟四起,蒸饼和“锅挑儿”的香气杂着晨露,飘入千家万户。
午时,街巷繁华,货郎摇鼓,在叫卖声中,杂以童稚追逐嬉闹之声,堪称众声鼎沸。
暮色渐合,则灯火次第点亮,酒旗斜矗,歌吹隐隐。
直至更深夜静,万籁俱寂。
百年以来,俱是如此,上京的风物面貌总未曾大改,叫人看着就安心。
乐无涯在都察院为他临时安排的小馆里住下了。
他是奉旨进京谢恩受赏的,依礼当先面圣,再谒见各司官员。
元子晋则不同。
他虽是此战第二功臣,但终究白身无职,没有那个得见天颜的福分,只得先回家候着。
临走时,他竟扒着门框不肯挪步,支支吾吾半晌,才勉强憋出一句:“我……我就随便说说。……我不在,你可别叫人欺负了去啊。”
“谁欺负我?”乐无涯正在研墨,打算一会儿写封信给郑邈,报个平安。
闻言,他抬起头来,作思索状:“上次来上京,最想欺负我的不就是你么。”
元子晋:“……”
他强辩道:“我也没欺负着你啊!那会儿不是有人给你撑腰么!”
乐无涯逗他:“哦,如今轮到你给我撑腰啦?”
“你多气人啊!”元子晋涨红了脸,“没我,你得挨多少顿打啊!”
乐无涯走上前去,用手掌轻推了一下他的脑门:“我这儿的事,用不着你管了。小老虎,撒欢儿回家去吧。”
元子晋小声道:“……那你还要不要我了?”
乐无涯乐了。
这小孩还恋恋不舍上了。
他用哄人的语气含笑道:“我的话,不记得了?”
元子晋吸了吸鼻子。
他比谁都清楚,眼前之人,选人用人的标准向来简单粗暴:不够本事的,不要。
自己能留在乐无涯身边这两年,本就是阴差阳错硬挤进来的。
现在他最该做的,就是老实回家,好好读书。
为此,元子晋已经偷偷用功多时,甚至连幼时一提到“考试”就心慌气短的臭毛病也一并克服了。
可是……
元家子弟,真的可以太有出息吗?
放在以前,元子晋绝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自从跟了乐无涯,他锈蚀的脑袋才开始缓慢运转。
过去,他眼里的上京,是富贵繁嚣地,是天上人间处,是如今看来,却是危机四伏,前程难测。
他魂不守舍地晃回元府大门前时,恰撞见一个佩戴幞头、身着绯色麒麟袍服的青年武官匆匆从元府正门而出,欲登车离去。
元子晋眼前一亮之余,心下先怯了七分。
……长兄如父。
从小到大,他见了他家大哥元子游,都是这般又敬又怕。
元子游倒是敏锐,余光一转,便见自家小弟手足无措地杵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活脱脱还是当年那个偷吃糕点被他抓包的小老虎。
元子游一直觉得自家弟弟可爱得紧,时时有心揉搓一番。
可惜,长兄如父,弟弟又是个不省心的,若是对他太宽厚,反倒不好。
既然被抓包了,元子晋便弱弱地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大哥好。”
谁知,他那素来庄重肃然的大哥竟是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元子晋:“?”
“你啊你,越发顽皮了。”元子游趁机戳了戳他的脑袋,又掐了掐脸蛋,顿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这是个什么章程?说你是元家唯一的小老虎?”
元子晋:“……???”
见他一脸懵懂,元子游心情大好,转头吩咐家仆:“路叔,叫林二家的去禀母亲,就说小二回来了,再让小厨房做一碗酥油泡螺,送到他房中去,小二爱吃那个,外头做不了家里这样精细。”
吩咐完,他又端回严肃神色:“大哥有公务在身,上官急召,耽搁不得。你先入府去……梳洗干净,再去拜见母亲。”
元子晋莫名其妙地目送着上班的大哥绝尘而去。
待他回到暌违已久的卧房,对镜一照,他才发现,自己的脑门上被人用墨印了个端端正正的“王”字!
……想到乐无涯那个充满温情的推脑门,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怪不得他回来的一路上,总有人盯着他偷笑!
他兀自惆怅了一路,竟是不曾察觉!
想明白后,小老虎气得满床打滚。
该死的闻人明恪!
他敢如此戏弄自己,无非是把他当个小孩儿看待!
他不要当小孩了!他要当老虎!要出人头地,要有出息!
到时候,他看闻人明恪还敢不敢欺负他!
……
乐无涯嘴上花花,行动上却安分异常,在等候传召的日子里,只在小馆安住,并不出门,似是对上京的繁华并不在意。
入朝觐见,需得入朱门、登玉阶、拜丹陛,叩谢天恩,一套流程极为繁琐。
种种仪节,皆需鸿胪寺官员预先教导。
负责教授乐无涯礼仪的鸿胪寺官员姓巩,官至寺丞,与乐无涯并不相识。
说来也巧,这位巩寺丞也是外放回京的官儿,与“闻人约”的从官经历十分相似,再加之乐无涯实在是聪明伶俐、一点就透,种种叫旁人看来眼花缭乱的繁琐礼仪,巩寺丞只教了一遍,他便能原样执行,堪称过目不忘,巩寺丞心爱其才,因此待他态度格外宽和。
在觐见前日,巩寺丞特来检视他的朝服冠带,确认无误后,又细细叮嘱:“明恪,明日寅时起身,馆外自有车马相候。至午门下车,御史验明正身方可入内,切记,切记啊。”
乐无涯学着闻人约的君子相,恬然一笑:“大人安心。明恪谨记。”
……可不是谨记?
都上了多少次朝了。
他入朝就像回家一样。
……
次日寅时,乐无涯整装登车。
一切流程推进皆是平顺无虞,如同他脚下青云路,扶摇直上,势不可挡,直将他送入九重宫阙之中。
最终,负责将乐无涯接引入殿的,乃是李尚。
当年乐无涯倒台时,李尚才入内闱不久,自然不识得他。
因此,李尚搞不明白,为何对这项差事,其他老资历的司礼公公都讳莫如深,纷纷推说有事,不肯接下,尤其是先前在闻人约还是七品知县时接待过他的秦公公,干脆告了假。
莫非这位大人有什么古怪?
于是,在与乐无涯相见时,他偷偷瞟了一眼他,顿时惊艳得有口难言。
乌纱描金梁冠,加以金簪束发,青绶垂肩,一身绯色的罗衣罗裳,装点出了这么一个从头风流到脚的十全人物。
李尚由衷称赞:“大人,真乃天人也。”
乐无涯含笑道:“多谢公公。”
见他态度宽和,未语先笑,李尚愈发想不通,这般齐全的好人,为何其他公公不肯相迎?
他引着乐无涯缓步向前,并轻声提点道:“……大人,您莫嫌奴婢烦,有几句话,奴婢还得说上一说:您听宣入殿时要快步趋进,行礼时须垂首视砖,万不可直视天颜啊。”
乐无涯仰首望去。
丹墀之上,文武分列。
他微微笑道:“若皇上命我抬头,公公,我抬是不抬?”
李尚听他语气谦逊,像是真心请教,不疑有他,答道:“圣意岂可违逆?大人自当遵从。”
话音刚落,便听闻一声通传声遥遥而来:“宣——桐州知府闻人约上殿——”
乐无涯尚未领职,是以仍用旧日官职相称。
乐无涯扶一扶梁冠,迈着四方步,端然而行。
李尚尾随在旁,瞩目于他,心想,所谓山岳为神玉作颜,不外如是。
在牙牌轻叩银带的脆响中,昭明殿已近在眼前。
乐无涯毫无犹豫,一步踏入了天子明堂。
殿中官员纷纷侧目。
有许多人好奇此人何以有如此本领,便以眼角旁光偷瞄乐无涯。
在惊觉哪里不对、再想定睛细看时,此人却步履如风,从他身边掠过去了。
有不少官员俱是发现,此人相貌,实在不大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