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乐无涯带领使团到访景族、再返京城的那日,赫连彻推说醉酒不适,只派义子相送,自己却扮作景族卫兵,戴着半盔,在宫道旁相送于他。
他听说乐无涯昨夜喝多了酒,诱发了陈年旧伤,后半夜唤了随行的医官去,折腾了许久,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见那人苍白着面色,策马徐徐而行,赫连彻若无其事地想:
疼吗?
——活该。
喝家乡的酒都能喝伤身子,可见他水土不服到了何等地步。
赫连彻垂目盯着脚下的青砖,耳中却仔细分辨着马蹄声的远近。
在他所乘的那匹马即将路过自己时,他终于忍不住抬眼望去——
“乐大人!”
大虞使团的队伍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只见乐无涯犹如断线纸鸢,毫无征兆地从马背上栽落。
后来的事,赫连彻记不真切了。
他只知道,待他回过神来,那个单薄可怜的身影已然稳稳落在他臂弯里。
幸亏有铁盔遮面,使团众人只当是某个景族卫兵反应敏捷,无人认出这竟是景族的新王。
霎时间,无数人闹哄哄地迎了上来。
景族贵族们面色惶急。
新朝初立,若让大虞使节在自家地界出事,刚平定的乱局怕是要再起波澜。
大虞使团随员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这位可是圣上最宠信的近臣,若有闪失,谁能担待得起?
四周嘈杂不已,众声鼎沸。
但是那一瞬,赫连彻的世界格外静谧。
怀中那小小的重量,让他恍惚觉得,天地间再没有其他什么值得他在意的事了。
他下意识将他的脑袋往自己胸前按了按,像接住一只坠巢的寒鸦。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竟从怀中那具冰冷柔软的身躯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依恋。
然而,乐无涯很快清醒了过来。
他轻巧地跃出他的怀抱,整了整凌乱的衣冠,客气地道了声:"多谢。"
直到使团的旌旗消失在仰山城外,赫连彻的铠甲间仍残留有他的余温。
裹着蓝色襁褓的鸦鸦从他怀里砰然坠地后,终究又短暂地落回了他的怀抱。
自那次痛彻心扉的别离之后,这是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了。
虽只片刻而已,却也足够让赫连彻做上几晚的好梦。
唯有在梦中,赫连彻才可以放任自己不去恨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念他。
清醒过来后,赫连彻又抑制不住地想:若这人肯回来,他定要抱着他登顶仰山,再亲手将他抛下悬崖。
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抱他,还是想杀他了。
一切鲜明的爱恨,在乐无涯的死讯自上京传来后,彻底归零。
而今,确信乐无涯死而复生,赫连彻反躬自省,才肯承认,当年随着鸦鸦死去的,只有恨而已。
他可以容忍他四海为家,天南海北地乱飞。
唯有上京,他不准他去。
这是他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怎么允许他再踏上同一条道路?
……
乐无涯背脊一寒,察觉到情势不妙。
……赫连彻此行,好像是要动真格了?
这里虽是官道,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时又没有旁人路过,只有一个被放倒的元子晋,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茶棚竹帘被春风掀起,簌簌作响。
而见乐无涯眼睫闪动,赫连彻目色愈沉。
他多年驰骋沙场,杀性奇重,尤其是神情冷淡下来时,神情便愈发像是隐匿于草丛间、蓄势欲发的孤狼。
“你今日没带弓箭。”他垂下眼睛,“只有一把匕首。你要拿它刺我吗?”
乐无涯嬉皮笑脸地解下匕首,掷在茶桌上:“不敢,大哥如此英武,我与你近身相战,岂不是自不量力么?”
赫连彻何等敏锐。
乐无涯并未直接回应他,分明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不是说不恨我吗?”他声音愈冷,周身煞气愈重,背在身后的右手已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为何不肯跟我走?”
“还是说,你又在骗我?”
乐无涯深吸一口气,轻声叫道:“哥哥。”
这两个字像道咒语,赫连彻满腔沸腾的恨意突然凝固。
他别过脸去,不肯理他。
乐无涯双手攀上他的袖子,小心地扯了扯:“大哥,我给你看样东西。”
赫连彻绿眸一转,冷冰冰地用眼角余光觑着他,一副“我倒要看你如何狡辩”的模样。
“景族素来重诺。若与人相约,必得一世不负,是不是?”
说着,乐无涯从颈间拉出那枚小棋子,展示给赫连彻看:“我与一人有约。我得先赴他的约才是。”
赫连彻:“这是什么?”
乐无涯笑道:“我答应一个人,要做他的棋子的!”
赫连彻耳朵里嗡的响了一声。
“我让你回家,你不肯……”他已经是在咬牙切齿了,“你去做旁人的棋子?!”
“是啊。”乐无涯点头,并眼疾手快地把棋子塞回了怀中,生怕赫连彻一时气恼,把东西没收了。
他语气一转:“况且,景族人有仇必报,有恩必偿。我有大仇未报,心愿未了,就算回了家去,也要一世不甘的。”
“有什么仇,我帮你报。”
“那可要赔上整个景族。”乐无涯摇头,“我自己的债,自己讨最划算。”
上一世,若不是他与乐家骨血交融,诸般爱恨情仇牵绊不休,生怕拖累了乐家、裴家、小六、小七,他才不会只在临死前恶心老皇帝一下而已。
他问赫连彻:“哥,你信不信我?”
赫连彻皱眉,拳头搭在桌子上,松开,握紧,又松开。
乐无涯见他神色变幻无定,心里隐隐有些打鼓。
他与这位亲生哥哥相处时日不长,实在拿不准撒娇能顶几分用。
良久之后,赫连彻忽然发问:“……谁说你是棋子?”
乐无涯心下一定:有用得很!
他抿着嘴巴连连摇头。
见他不肯说,赫连彻也不舍得太勉强他,略略和缓了面色,递了一碗茶来:“不许抿嘴。喝水。”
乐无涯接过来便饮,并无半分怀疑。
赫连彻见他坦坦荡荡地饮尽,心里便舒坦了不少,出言吓唬他:“我下了药。”
乐无涯却精猾得很,得意地晃着空碗:“大哥骗人。你刚才给元小二倒茶,用的是那把铜壶,这把瓷壶里是没下过药的。”
说着,他又好奇起来:“哥,你要是真想带我走,往我的茶里也下些蒙汗药不就结了?”
赫连彻冷脸不语。
乐无涯眼巴巴地瞧着他,等一个答案。
赫连彻不愿他空等,态度漠然道:“药劲大。醒了头疼。”
乐无涯眉开眼笑,撒娇的话张口就来:“大哥疼我!”
赫连彻忍无可忍:“……大虞人到底是怎么养育你的?如此轻浮的话,张口便来,也不害臊!”
乐无涯狐狸尾巴翘翘,口无遮拦道:“我自小就会啊,大哥说过,我第一个会叫的人就是哥哥——”
赫连彻:“…………”
他恨极怒极,一拳砸在桌子上,生生把刚买来的茶摊桌子砸了个粉碎!
趴在桌上昏迷的元子晋直接往前一栽,撅在了一地的碎木渣子里。
乐无涯自知失言,巴巴地摇着尾巴贴了上去,讨好道:“哥,手疼不疼啊?”
赫连彻的后槽牙咬得生疼。
他伸手拉开衣服。
只见他右侧肩胛上,烙印着一处苍青色的寒鸦图腾——赫连氏的图腾。
赫连彻:“……你再气我,我就把你抓回家去烙上这个。”
乐无涯马上乖巧表态:“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见赫连彻怒意稍消,乐无涯顺手把元子晋捞起来,横放在条凳上,又折回小黄马旁,从马鞍边取下了自己亲手编织的花冠:“哥,你擅丹青,可不可以帮我看看,这花冠有没有什么可改进之处?”
赫连彻认为自己还在生他的气,于是默不作声地把花冠接过去,端详片刻,摘了一朵鹅黄色的野花,三两下缀在冠沿。
阳光穿过茶棚顶部,在他冷峻的面部上投下了温柔的光斑。
乐无涯眼睛亮了亮。
……如此一衬,配色果然更和谐美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