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要干的事情,当然是坏事了。……既是来劳军,就先别走了,在府中留宿两日吧。”
短暂的调笑过后,乐无涯注视着他混合了焦急和不安的面孔,收敛起了混不吝的笑意,拍了拍他的后颈,像是安抚小动物似的:“听到外头吵嚷,莫要出门去,别给我添麻烦。”
晴空下,乐无涯的眼睛颜色偏于浅淡,专注望着他时,与传说中可以勾人魂魄的狐妖一般无二。
项知是的心跳和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
……
朝廷遣使劳军,还捐了一千斤好铁的消息,宛如插了翅膀,直飞到了倭寇如今的核心巢穴中去。
这片岛屿上,入夜后便是一片浓黑,不见一丝灯火。
岛上临时搭就的棚屋,被剧烈的海风撕扯得显露出几分破败相,东一处、西一处,宛如兽影,静静地各自潜伏。
而今日,一豆鱼油灯在一处岩洞深处燃起。
岩洞不太通风,四下里弥漫着浓重霉烂的海腥气。
微弱的光线摇曳不休,勉强映亮了十几张黝黑阴沉的面孔,也映亮了上首之人那个硕大的鹰钩鼻。
深水席太郎召集了岛上的大小队长,以及所有浪人开会议事。
席爷本想一步步储备、壮大力量,但在乐无涯的围追堵截下,饮食难以为继,人心渐渐浮动,实在是步履维艰。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大虞人,当初投靠倭寇,无非是为了在豪强手下混口饱饭。
如今,他们流落到荒岛之上,又过上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投寇前,他们吃不饱饭;投寇后,他们还是吃不饱饭。
那他们不是白投寇了吗?
这帮人没读过什么书,家国大义的道理从来不懂,也懒得理会。
而同样的,徐徐图之、以待来日的道理,他们也不懂。
他们只知道没饭吃了。
有人病了,起不来床,却连一口蔫了的菜叶子都吃不上。
席爷察觉到底下人瞧着他们的眼神颇为不善后,已经在竭力管制了。
他斩杀了三四个胆敢公然议论他们的不是、还想要回家的小兵。
探子们伪装成海上渔民,潜入桐州府中刺探情报,而他们家里的老弱妇孺都被席爷死死捏在手里,不必担心他们反水。
每次他们回来后,下次出岛的时间便是遥遥无期,只能听候通知。
如此一来,他们即使想和岛外勾连,也很难将情报传递出去。
然而,朝廷遣使劳军的事情,终于是让席爷下定了决心。
再这样耽搁下去,他们早晚有一天要不战自溃!
速战为上!
“今夜是个晴夜,外头却降了温,又有湿风从海上来,明早必起大雾。”席爷冷声道,“三更造饭,全员登船,派一支轻舟,载上五六人,在离码头百尺的地方,将人放下,趁夜色泅渡过去,待到雾起,卯时时分,便分散开来,各自放火;惹出乱子后,我等见火起,便驾船动手,炮轰码头,把岸边轰平后,便由我领队,一路攻杀过去,记住,这次不求财,求的是杀人放火,天下大乱,杀一个人,就割下一只左耳请赏,杀得越多,赏赐越多!待大股官兵赶到,就马上卸甲抛戈,四散分开,叫他们扑个空!”
说着说着,他的声调愈发低沉,带着几分入骨的阴狠凌厉:“……趁着朝廷特使还在,咱们给这位闻人知府,送一份大礼!”
第227章 风暴(一)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桐州港口每日清晨卯时二刻开放,因此,这个时辰的港口码头已有零星小工穿梭往来。
大雾如幕,遮天蔽月,小工们只得用长竹竿挑起一盏盏防风灯,挂在岸边。
然而光线照亮的范围实在有限。
昏黄的灯光在雾气中晕染开来,像是染坏了的布,透出诡异的青色余晕,勉强为来往的小工照亮脚下道路,免得失足绊脚,落入水中。
小工们正各自忙碌,忽有一人惊叫起来:“谁?”
众人心下一紧,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循声望去:“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一个提着灯笼、巡看海防的年轻小工正快步向前,努力将灯笼举高,试图让那微弱的光线照穿浓雾。
就在他的灯笼映出一角湿透了的黑色鞋尖时,他身后突然传来噗的一声——一只刚挂好不久的灯笼无端落了下来。
少了这点光芒,那只鞋从小工的视线里骤然消失了。
众人被声音吸引,纷纷望向燃烧起来的灯笼。
待年轻小工回过头,再想看个究竟时,那处已然空无一人,唯余遍地水痕,蜿蜒如蛇。
码头上埋怨声响成一片。
“谁呀,挂个灯笼都挂不稳当!”
“就是灯笼烧了不要钱呐?”
“到底瞧见什么了,说话呀?”
在嘈杂声中,年轻小工自言自语:“奇怪……”
刚才光线昏暗,他实在分辨不清,但他感觉自己的确是瞧见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岸来。
……难道是水鬼趁着雾色上岸了?
这个念头把年轻小工吓了一跳。
他念叨了两句“有怪莫怪”,掉头就走。
不过向回走了两步,年轻小工的脚尖突然踢到了一样尖锐的硬物。
他以为是码头上常见的杂物,未曾细想,只怕绊着旁人,便抬起一脚,将那东西踢入了海中。
若是他肯举着灯笼细看,便会发现,那是一只寒光闪闪的手镖。
正是这只从暗中飞出的手镖,割断了灯笼上端的线绳,为险些暴露行迹的同伙争取了宝贵的逃离时间。
十几条湿淋淋的黑影,宛若从深海中爬出的水鬼,在犹如涨潮的浓雾间,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市肆之中。
他们高抬脚、轻落步,步伐落在沾满露水的青石板上,发出的细微声响也被翻卷如龙的雾气尽数吞没,仿佛从未存在过。
其中一组人马,悄然潜伏到了一家豆腐坊门口。
磨豆腐需得早起,小夫妻俩早已上工。
妻子把泡了一夜的黄豆舀起,颗颗豆子饱满油润,在油灯下泛着微光。
她轻轻将豆子撒入磨眼,嘱咐道:“今天多磨些。听说码头这两天要来新船,工人起得早,生意肯定好。”
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只“哎”了一声,便卖力地推转起石磨来。
妻子笑了笑,一边顺着他推磨的节奏添豆,一边撩起脖子上挂着的汗巾,为他擦去了额头的汗珠。
磨盘转动的声响伴着豆香弥漫,整个豆腐坊笼罩在一片安宁美好的氛围之中。
而门外蹲守的不速之客,一人望风,另一人则看中了豆腐坊外堆着的一堆杂物。
他从怀中掏出用避水纸包裹的火石,凌空打了两下,干燥的火石瞬间迸出了几点火星。
他嘴角刚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就被人从后头一把捂住了嘴。
另一个鬼魅似的身影悄然而至,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记闷棍。
在这位不速之客直挺挺地昏厥过去之前,他眼角余光里瞥见了同伴——那人已经倒在血泊中,喉管被割断,鲜血直染红了青石板。
待将这个放火未遂的犯人放倒,动手的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分头行动。
一人迅速把犯人拖入浓雾深处,另一人则接过犯人手中的火石,快步冲向远处的一处货栈。
货栈旁堆着一垛用油布苫着的、疑似是货物的东西。
但油布一掀,里头赫然是几口破烂的木箱子,箱中堆着的,则全是浇了火油的稻草。
那人毫不犹豫地引燃了这堆绝佳的助燃物。
刹那间,橙红色的火苗腾空而起,直冲天际,映亮了这人的面孔。
……是府兵鲁明。
他把从怀里取出一面小铜锣,用火石敲打着锣面,声震四野。
他扯着喉咙大叫起来:“着火了!快救火啊!”
这处的火势奇猛无比,浓烟滚滚,很快惊动了整条街的人。
其他几队放火的人,有的还未找到合适的下手地点,有的刚点燃火苗,火势尚未蔓延开来,此事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惊得一愣:
谁动的手?怎么着得那么快?
然而,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城中制造混乱,既然火已燃起,任务也算完成了一半。
疑虑在他们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如风般消散。
很快,第二处大火也冲天而起。
同样是有人敲着锣,高喊道:“着火了!救火呀!”
原本沉寂的桐城顿时被惊醒了过来。
许多百姓担心火势蔓延至自家房屋,纷纷从睡梦中惊坐而起,披衣提桶,冲出家门灭火。
也有百姓不肯睡了,想起来瞧瞧热闹。
街道上一热闹起来,反倒让其他的先头探子难以继续行动了。
他们当前的任务只有放火,身上虽说也带着匕首,但自家的炮还没响,他们不敢节外生枝。
于是,这些人纷纷试图潜入小巷,暂时隐匿行踪。
然而,等他们发现平日里四通八达的小巷,竟被一袋袋沉重的沙包封堵得严严实实时,再想转身逃跑,为时已晚。
他们满心惶恐地回过头,只见几名府兵提着大刀片子,团团合围了上来。
为首的鲁明皮笑肉不笑道:“哥几个,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