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上那艘驶离南亭的船前,他是百无一能的废物纨绔。
再下船时,他一夕长大,却也成了无根的飘萍。
然而,一切终究是太晚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己所能,让自己多些价值,免得死后无颜去见天上父母。
他不过驻足了片刻,便继续向船上走去。
因为他想起,主炮的炮架还没有上油。
……
元子晋心神不属,慢吞吞地溜达回府衙。
途中,他恰好碰见了一队身着府兵服色的人,正在南城最热闹的街道一角搭凉棚,搬椅移桌、挂牌架幡,忙得热火朝天。
元子晋凑上前去:“哎,干嘛呢?”
“哟,元哥!”被他叫住的人冲他一乐,“大人叫我们来收废铁!”
元子晋啊了一声,想起了闻人明恪今日在衙内上蹿下跳时,的确提过一嘴这事。
他问:“拿来补武器的么?”
“是,咱们武器总有战损,修修补补,总还能用。”那府兵举起手里画了图样的牌子,“旧马蹄铁、旧锅具、旧锄头、家里箱笼边角的铁皮、晾腊肉用旧的钩子,大人都收,全看老百姓乐不乐意捐。要是人家送的超过五斤,咱们也得给补贴补贴——县主送了不少边角布料过来,咱们可以换些碎布头子给人家。”
另一个府兵凑过来,补充道:“大人还说了,只有铁钉是急需的东西,要花高价收。好钉子每斤一百文,锈钉子就不值钱了,每斤三十文。”
元子晋撇了撇嘴。
他早不是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了,张口道:“哪个小老百姓家里有这么多铁钉啊。把椽子、板凳、床全拆了也不够啊?他怎么不去找官营或者私营作坊收呢?”
“大人打听过了,说是走正规的路子,最低也要一百二十文一斤。持家不易,能省一点是一点。”
说着,府兵瞄向了他腰间的手戟套,见上面配了个金属钩子,便玩笑道:“元哥,今天我们还没开张呢,要不你这钩子——”
不等他说完,元子晋便捂着侧腰,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别打我的主意啊!这是旁人送我的,给一百两金子都不换!”
府兵们哄笑起来:“是相好送的吧?”
元子晋:“滚滚滚。”
说着,他做贼似的护着手戟套,自己一骑绝尘地滚了。
……
听说能够以物易物、以旧换新,百姓们自是颇为踊跃。
原因无他。
桐州百姓是真的吃过倭寇入侵的亏的。
真要打起来,进入战时状态,守城主官派兵把老百姓的房子拆了,拿来修补城防、建造防御器械,他们也只能哭着认栽。
如今,百姓们眼见桐州日益繁盛,大人又愿意在城防上砸钱,并且没有一丝强取豪夺的意思,自然愿意把家里用不着的破铜烂铁清扫清扫,一方面尽一份心力,另一方面,也能换些实惠的布头回来——这年头,可不是谁都能买得起布的。
而一向沉迷听曲的张凯,竟是一反常态,主动捐赠了百余斤半新不旧的铜铁,号称要给大人“一壮声势”,摆足了向乐无涯纳投名状的讨好架势。
任谁看来,他都是看自己的靠山要倒,便急于讨好知府大人,想另觅山头。
乐无涯欣然笑纳,并礼尚往来,给张府送去了零碎布头三斤,以资鼓励。
他与百姓们和乐融融,但对潜藏起来的敌人,可真如秋风扫落叶般残忍。
商税有所蠲免后,往来商船日渐增多。
乐无涯派出了办事素来严苛认真的牧嘉志,专司稽查一事,尤其是生鲜果蔬一类,查得格外严厉。
专门运送生鲜果蔬的船只,必须检验货单,且得有两地官凭和海运书凭,才准启航,并且,牧嘉志会派出一队兵士随船押运。
而其他运货船只,基本也都有蔬果储备。
对此,牧嘉志铁面无情,派兵上船,数着人头,一一对照查验。
一旦查出蔬果储备量远超船员所需,那就麻烦了,得上衙门说明缘由,并将超出的部分扣押下来。
当然,即使在如此高压的检查下,夹带和偷运仍不可避免。
只是乐无涯挟雷霆之势,打了这帮匪寇一个措手不及,生擒了不少舌头。
他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
经过一番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后,这些舌头晓得多少情报,就吐了多少出来。
乐无涯根据这些情报,派出兵去,把桐州十几处倭寇惯走的暗港秘汊都占住了。
如此一来,那些盘踞海岛之上、筹算着来日反攻的匪寇,发现自己断顿了。
肉食海货自是不缺,但近千张嘴巴的吞噬力,实在不容小觑。
在啃完了岛上野菜和近海的水藻后,他们有些傻眼了。
冬日方毕,春天伊始,野果自然是没有的,而他们想垦荒种菜,也实在是来不及。
席爷很稳得住阵脚。
因为张凯给的钱实在不少。
这处荒岛距离桐州最近,从桐州进货,自是最近便的。
但他们手中有船又有钱,从其他地方贩买蔬果便是,只是路上花的时间要更多些,运来的数量也相当有限。
总之,席爷这种人是不缺蔬果的。
但凡有些漏网之鱼,有那么十箱八箱的蔬果送上岛来,也都统统孝敬给了他们这些上层。
当然,东瀛浪人也享有优先权。
这太理所当然了。
毕竟海里还有藻类,捞些上来吃一吃,也死不了人的。
……
一日傍晚。
收废铁的棚子里一时没有客人造访,两个留守的府兵正在闲谈,忽然,两个脸色青黄、面带瘢痕的男人走了进来。
打头的一人期期艾艾道:“一斤钉,给、给一百文钱,是不?”
府兵点头:“是呀。”
“现钱吗?”
“现钱。”
两人头碰着头,嘀嘀咕咕地交谈了一会儿,并没给货,而是转头出去了。
两府兵对视一眼,颇感莫名其妙。
但他们清楚地记得秦星钺的吩咐:“要是有人来问钉子的事,问了却又不卖,看上去还鬼鬼祟祟的,那就来找我。”
隔天,秦星钺便坐在了棚子里,堂而皇之地把他那条伤腿架在桌子上,拿草帽盖着脸打瞌睡。
有人脚步沉重地撩开帘子进来时,秦星钺拿起草帽一角,漫不经心地撩了来者一眼。
来人四顾一番,从怀里掏出一包钉子。
秦星钺上手一掂量,约莫有两斤。
他拆开一瞧,嫌弃道:“是旧钉子啊。大人说了……”
“是旧的,但不锈!咱来前一个个都打磨过了,是好钉子!”来人急急地解释,牵动了干瘪长泡的嘴角,也不敢叫疼,只好连连赔笑卖乖,“军爷,军爷,行行好吧。”
秦星钺从众多钉子中,捡出了一枚形状格外特殊的。
他不动声色地拿了起来,在掌心捏了一捏。
没错。
是固定炮架用的钉子。
大人真是……真是……
他文化不高,在心里“真是”了半天,想不起下文,只好作罢。
秦星钺故作挑剔:“这钉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不会是偷的吧?”
来人瞎话张口就来:“不瞒大人,是我去铁匠营外偷偷捡的旧钉子,原先都是歪的,是我一个个亲手磨好的。军爷,看在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您就行行好吧。”
秦星钺瞧他一眼,启开一侧的钱罐,拿了一串百文的钱出来,想一想,又另外拎了一串十文的钱,一起推到了他跟前:“你肯用心,那就是好的。瞧你瘦成这样,这十文拿着吧,还能多买俩烧饼。记着,别跟旁人说啊。”
来人眼睛都亮了,格外感动地接了两串钱过来,千恩万谢,频频点头。
——他们这些来桐州府内刺探情报的斥候、喽啰,身上只有几枚吃饭用的大钱,还没有像样的身份文牒,晚上还得露宿桥洞,实在是弄不到别的钱给自己加餐了。
他们也不敢亲近张大财主,向他要两个钱花——那位据说现在已经被知府大人盯上了,一旦靠近他,搞不好会被抓起来。
要不是昨天,回到岛上的李四王五向他偷偷讲了这条生财之道,照他这个牙龈溃烂又痊愈、痊愈又溃烂的症候,再过上个十天半月,他的牙齿怕是都要松动了。
他的情况还不算最坏的。
他大伯也跟着他一起上了岛,因为二十来天吃不着蔬果,骨头关节作痛不止,已经有两三天下不来床了。
一百文钱,可是能夹带不少果子回去呢。
秦星钺盯着他隐有泪光闪烁的眼睛,微笑道:“……要是铁匠营外头还有,就多弄些来。”
“下次你再来,我可不一定在。这样吧,我跟其他人交代一下,下次再来,你就说是……乐哥介绍来的。只要你这样说,他们都会多给你一点钱的。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鸦鸦:他还得谢谢咱呢。
第226章 风骤(五)
乐无涯忙着掏坏、忙着练兵、忙着给囚犯编队修补城墙、忙着跟齐五湖商议春耕事宜,忙着看各州县呈上的刑案案卷,可谓百事缠身。
而在这百忙之中,他还另有一件天大的事要办——
上京里的两个小的,下半年要过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