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吓唬他:“戒尺还没吃够?”
项知节生平第一次挨戒尺,有点害怕地一蜷掌心:“那老师可以容我换只手么?”
“德行。”乐无涯托过他的手掌,隐隐有些感慨。
眼前的手掌,指骨秀挺,关节分明,宛如工笔勾勒。
当年他把扳指送他时,那手掌还是薄薄的一张,树叶似的没长结实呢。
乐无涯把扳指套上了他的拇指,但并没有立即松开手去。
“我说……”他把声调拖长,问道,“你不怕我是要报复你爹,才故意诱着你、哄着你,要和你做这等事吗?”
听了这话,项知节眨了眨眼睛,一时无语。
乐无涯抬起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晃:“嗳,痴了?傻了?”
下一刻,项知节张开双臂,带着阳光的芬芳和些许温暖潮湿的气息,用薄薄的被单将乐无涯包裹妥当,揽入怀中。
清风徐来,拂过庭院,卷起几片落花与嫩叶,轻盈地旋绕于二人脚下。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那请老师再多报复报复父皇吧。”
第220章 风起(八)
华容办了一趟公务,顺道抓了些凉药回来,却全被乐无涯兑了冰糖当凉茶喝了。
看乐无涯有滋有味地咂着药,华容突然十分想念那个能约束着大人不胡闹的人了:“大人,明大哥他怎么样了?”
乐无涯张口即答:“一直不来信,也不知道住在哪里了。不过两日前就该考完最后一科了。”
言罢,他撩了华容一眼,淡然道:“怎么,你管不得我,就盼着他回来管我?想得美啊你。”
华容:“……”什么脑子啊。
但他也算是被乐无涯练出来了,即使被戳破心思也不变色,笑说:“华容只是见六爷从上京来,想念明大哥了而已。”
乐无涯不买他的账:“下次别解释。至少还能装得像点儿。”
“……”华容一笑,岔开了话题,“不知道六爷知不知道明大哥的信儿呢。”
“知道。”乐无涯摸了摸肚子,“别看他那样,他可精明得很。”
华容好奇地一挑眉:是不是弄错了啊。
要说精明,不该是那位与他一母同胞的七爷更精明些么?
华容问道:“那您怎不问问六爷,明大哥住在上京哪里,也好跟明大哥去封信,问个平安啊。”
“不问他。守约他想写信,自己会写给我的。”
华容还真有些想念他了,叨咕道:“……问一句又不妨事。”
乐无涯说:“不问。”
谁知道傻小子考得怎么样了。
会试放榜,须等上一个月之久,“等待”二字,对这帮寒窗苦读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学子而言,本就是另一场煎熬。
纵使闻人约本人不慕功名爵禄,可乐无涯先前明里暗里对他寄予厚望,以他那样操心如老母鸡的性子,即使嘴上不在意,心中必是念念不忘。
点到为止即可,乐无涯没必要去信问他考得如何,给他平添烦忧。
再者……
闻人约真有事,自己无须多问,小六自会如实告知。
可若自己开口问他,小六定然不悦。
他最喜欢舒心适意,因此也不愿自己的合作伙伴与他合作得不够舒心。
随着这一场荒唐事了,乐无涯拿起他那套利益得失的标准,颠来倒去地计算半晌,竟算不出是谁吃亏、谁得利。
算来算去,只算出三个字来:
挺快活。
这种快活,和之前他与旁人斗智斗勇后获胜的痛快,全然是两模两样。
斗赢了,他一个人高兴。
斗输了,他想尽办法再咬对方一口,苦中作乐,也算是自得其乐。
若非他心甘情愿,任谁也伤他不得。
总之,他绝非肯吃亏的主儿。
可此番与小六一番拉扯较量,明明是互有盈亏胜负,他自欢喜,自己竟也不觉难受?
这世上,竟真有双全之法?
不过,项知节这剂药确实是立竿见影,一服下去,乐无涯那股上房揭瓦的劲头消减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翻倍的缺德。
他跑去给元子晋布置了一堆匪夷所思的训练课业,翻石碾、拽牛尾、担石扛鼎、负重奔跑。
饶是力壮如虎的元子晋,也被折磨得屡次想和他同归于尽。
私底下,元子晋揪着华容发疯:“你给他吃什么药了?他发的哪门子邪疯?”
华容被他摇得头晕脑胀之余,心想,大人不像是发疯,倒像是愉悦过了头,精力旺盛,不知如何宣泄,就顺手发泄在了元小二身上。
毕竟元小二是被他亲爹塞过来受调·教的,折腾他最是名正言顺。
华容努力稳住身子,拍着他的手臂安抚他:“放心,大人很快就有事做啦。”
元子晋狐疑地瞧着他:“我不聪明,你可别骗我啊。”
华容柔声细语:“您别这么说自己。您比起刚来时,当真聪明许多了。”
元子晋被华容那温柔婉顺的语气哄得心满意足,转身离开。
然而走到半路,他才猛然醒悟,这似乎不是什么好话。
元子晋立时火冒三丈,揎拳捋袖地就要找华容算账,谁料华容宛如泥鳅,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道溜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元子晋气得在院中跳脚:
这主仆俩蛇鼠一窝,太欺负人了!
他不干了!等吃完中午饭就收拾行李走人!
半月之后,当乐无涯拉着他去看船时,元子晋早就消了火。
他在上京长大,见的多是宽身矮舷的河船,或是华而不实的画舫,即便来到南地,常见货船往来,他也未曾多留意。
这这次不同——这可是他们自家的船!
在元子晋一脸新奇地围着船敲敲打打、摸摸索索时,乐无涯正忙着向戚红妆介绍这支名义上的戚家船队。
“去年开出海贸关凭后,我便以县主之名,用了县主的钱,给榕城造船厂下了订单。钱呢,县主付了八千两,再加上交付时间不得迁延,因此主船只有这么一条宝船,护航船则有四条……八千两银子,想要全新的船,自是不够,这些船都是拿旧船改的。”
“不过我已聘请工匠验过了,质量不差,全是照着我的要求改的,江行海航,皆是无碍。当年马大人下西洋,用的便是这样的宝船。再加之借了七皇子的东风,又有奚家作保,造船厂那边自然不敢糊弄。”
他抬手一一指了过去,如数家珍:“三条艨艟可作翼护,一条多桨的蜈蚣船在前探路,晚上便可转为灯船,夜航也不惧。县主以为如何?”
戚红妆实话实说:“我不懂这些。听起来是很好的,我会慢慢学。”
乐无涯就喜欢和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笑眯眯道:“要不是把活钱都投在了这上头,县主生意方兴时,也不至于那般艰难,连收坯布的钱都拿不出来。”
戚红妆:“都过去了。还是要多谢大人。”
“不忙着谢。县主大人还要做我的挡箭牌呢。”他抬手招一招,“小仲,过来。”
仲飘萍刚缓缓地飘过来,便被乐无涯一巴掌拍在了肩上:“五艘船,你来统管,如何?”
仲飘萍早被乐无涯告知,要随船护商,但他时至今日,才清楚这几艘船价值几何。
他大受震撼,甚至有些踌躇。
但与乐无涯相处日久,他已经懂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譬如,贵人赏识,不可相负。
再譬如,遇到难题,不该提问,而是思考。
他闷着头想了片刻,便从乐无涯的话里品出了些端倪:“大人,我如今虽是军籍,但作战之事我是不懂的。所以,我无需去管战事和货物,要管的是人心。可对么?”
乐无涯又一拍他的肩膀,向戚红妆自卖自夸:“瞧瞧,别看年龄不大,靠谱着呢。”
戚红妆打量了他几眼,点头道:“是不错。”
做了近二十年不着调的纨绔子弟,近来却被频频赞美“靠谱”,仲飘萍实在是难以消受。
不过他脸黑,即使面红耳赤,也瞧不出来。
戚红妆仰首望向船队,默然良久,道:“桐州百姓之危,将要解了吗?”
将船只全貌给戚红妆看过后,乐无涯便指使随行府兵将船停入船坞,遮挡起来,以便秘密改装。
闻言,他倚靠在栈桥旁侧的木椽上,懒洋洋地问:“县主家里闹过老鼠吗?”
“老鼠平日里四处出击,实是可厌,然而若是捣毁了几处巢穴,老鼠惊惧,自然聚而为一。一旦群聚,必生事端。”
戚红妆知道,他东驱西赶,各个击破,就是要将群鼠围聚到一起,方便一击得手。
自己这支商队,便是一只夹了诱人饵食的捕鼠夹。
戚红妆已懂他的弦外之音,但一转头,见他兴致勃勃的模样,不由软了语气,作足了姐姐状,明知故问道:“那如何根除鼠患?”
“当然是养只猫嘛,又能驱鼠,又能吞鼠。”乐无涯语气活泼道,“我最近得了几只小猫,玉雪可爱得很,县主想要一只么?”
戚红妆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县主笑什么?”
“想起一个故人。”戚红妆望向海平线,“带回家一只狗,硬说是猫。”
乐无涯:“……”好了不要说了。
……
低价购得的坯布早已染成一匹匹的“桐庐雪”,船上武器也早已置备齐全。不消几日,戚家船队便满载货物,从桐州码头启航,浩浩荡荡地顺江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