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风”已察觉了这个年轻小将漫不经心的态度。
讲至中途,他便已不再抱什么沉冤得雪的希望。
与其说是在对乐无涯喊冤,他实际上是在把隐匿半生的痛苦,再说给自己听一遍,免得一碗孟婆汤灌下去,前尘尽忘,平白受这一世委屈。
见他讲述完毕后,便陷入了无尽沉默之中,乐无涯抬抬眼睛:“说完了?”
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把虎皮披在身上,对一边的秦星钺道:“上好的皮子。带回去给爹爹。”
年轻的秦星钺被“老北风”声泪俱下的哭诉惹得热血沸腾,开口道:“小将军……”
乐无涯打断了他的发言:“被他害死那些个平民百姓,怨念比他小不了多少。”他信手一指,“你看,现在就有一个在你头上飘呢,叫你闭嘴。”
……秦星钺闭嘴了。
乐无涯披着虎皮毯子,从高位上缓步走下来,走到了“老北风”身侧。
他脑袋上还顶着个偌大的虎头,当他歪着头看向“老北风”时,气质像极了空谷里天然而生的精怪。
“你这栽赃陷害再杀人越货的手段,跟那位张同知学的吧?”乐无涯点评道,“你可真是他的好学生,学了个十足十啊。”
“老北风”讲完生平,本来已经心如死灰,听闻此等妙论,顿时血灌瞳仁,挣扎着嘶吼咆哮起来。
可他辩无可辩。
这些年来,他打家劫舍、杀伤平民,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他的腰杆早就挺不直了。
乐无涯一句话,将他的心捅了个对穿。
匪首已擒,罪孽已证,乐无涯选择将这些人就地正法。
临刑前,乐无涯将土匪一一验明正身,将他们与被劫掠上山的男女分成两拨,一拨杀,一拨放。
路过“老北风”身边,乐无涯拿着块临时劈出来的木牌,问他道:“叫个什么名字?”
“老北风”悲过、怒过,如今才是真正的平和了下来。
他答道:“童善。‘从善如登’的善。”
乐无涯觑他一眼。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他拿毛笔柄端搔了搔头发:“那为什么起个外号,叫‘老北风’呢?”
“我是打北方来的。”童善喃喃道,“……我想回家去。”
乐无涯把写了名姓的木牌竖插在他脑后,道:“死了之后,慢慢往回飘吧。”
借着给他插牌子的时机,乐无涯轻声问:“证物或是证人,有吗?”
童善脸色一变。
天际一抹云开,夕照洒下。
他迅速回过神来,压抑住满心激动,低声道:“我逃出来时,孑然一身,实在没有什么证物。可是有个卖字画的掌柜,叫做饶高明,与我一同认罪、一道流放、一道逃出。他说故土难离,说不往远处走了,要做和尚去。您……您寻访寻访他吧,他是个极精明的人,保不齐会有些证物……”
乐无涯知道,有些罪犯喜欢选些小庙,剃度出家,以避祸端。
“哪家庙宇?”
“……不知。”
“长的什么样?”
“是个胖子。”童善又想了想,指了指脖子,“后颈那里,有一块元宝形状的青色胎记。”
乐无涯“噢”了一声,直起腰来,对着身后不远处的天狼营士兵一挥手:“好了,都验过了。开刀,都杀了。”
私心里,乐无涯是挺想叫童善死也不得其所的。
他这样为祸一方的匪类,不该死得心安。
但事到临头,他还是心软了一回。
……可恶。
事毕后,秦星钺追在他后面,蔫头耷脑,欲言又止。
乐无涯一边率队下山,一边道:“有话就说啊。……瞧见没有,走过前头的界碑,你再不说,这辈子就别再说了。”
秦星钺小声道:“小将军,乐将军好歹官至三品,就不能……上上书,说说话?”
乐无涯抬手拧住了他的耳朵,强拉到身边来,咬牙切齿地微笑:“我爹边地武将,听取一个逃犯、土匪的一面之词,无证无据地去告一个太常寺文官?去告皇上的心腹?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秦星钺哪里还敢多嘴,只顾着大呼小叫地喊疼。
乐无涯拍着他的脑袋,感慨道:“真是个好脑袋瓜。这么好的脑浆子不拿来贴对联,实在是太可惜了。”
……
约莫八年后。
已是长门卫之首的乐无涯身披玄色大氅,立在黄州宣县“三皈寺”的牌匾之下,看向面前慈眉善目、瘦骨嶙嶙的住持。
时移世易,能把一个胖子变成瘦子,却怎么也抹不去颈后那个天生的元宝胎记。
乐无涯从他手里接过一本泛黄的账本。
老僧语调很轻很柔:“这是贫僧过去的账本。贫僧未出家前,习惯将账目各制一份,用以避税。这是真账本,没留在公中,被我放在家里,藏了起来。”
乐无涯翻开账本,只见其中还夹着质地发脆的几张鉴别证明。
他谨慎地捻起一角细看,发现上面居然有着几张盖着官印的、鉴定了那涉案字画实为真迹的证明。
见到乐无涯的动作,老僧便道:“每幅字画,我都会聘请名师鉴定,开具证明,以抬身价。”
说着,老僧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贫僧当年身陷狱中,已知被人谋算,就算拿出此物作为凭证,我被捏在官府手中,张同知仍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逃出后,我冒死偷偷回了一趟家,发现账本和证明并没有被查抄,便带了出来。贫僧将这证物藏匿多年,未曾示人,非为贪生,实因深知世间公道,有时难求。今日施主愿为贫僧伸冤,贫僧感激不尽。”
乐无涯张嘴想要说话,却被风呛得咳嗽了几声。
这不影响他和当年一样残忍地直言不讳:“孤证不立。只这一份账本,几张证明,不能说明什么。”
老僧苦笑一声:“那也无妨了。此案一旦重提,必再掀腥风血雨……”
然而,说至此处,他昏花的老眼中却闪过一丝悲愤,语气陡然沉重:“但……当年我全家蒙冤,惨遭屠戮,我侥幸逃生,却如孤魂野鬼,无处可依。佛门清净,本是我避世之所,然每夜诵经,心中愤恨实难平复。佛曰‘众生皆苦’,可这苦,为何偏偏落在我一家头上?佛曰‘因果报应’,可这报应,为何迟迟不至?”
寒风掠枝而过,乐无涯裹紧了大氅,沉默不语。
同时,他在微微发花的余光中,瞥见了几个探头探脑的小沙弥。
老僧自知抱怨无用,长叹一声,语气渐缓,似在自省:“贫僧深知,嗔恨之心,乃修行大忌。若此案得雪,贫僧愿以此功德,回向给我那无辜惨死的家人,愿他们早登极乐,永脱苦海。倘若终不得雪,那也是天意注定,贫僧无悔。”
乐无涯对过去的饶高明、如今的了缘禅师行了一礼,唱了一喏,随即脱下大氅,将这脆弱的陈年证物包裹了几层,向那几个小沙弥的藏身处走去。
……
讲述中,乐无涯略去了自己的存在。
听完了这个故事,张凯抚掌道:“大人说起故事来,真是跌宕起伏,该当去说书,到时候,在下便可真心捧场了。然而,此事涉及在下叔父清誉,恕在下不能附和。”
乐无涯兴致勃勃地同他打太极:“能娱孟安兄之听,也是一桩美事。”
“这故事中有些不尽不实之处。譬如,虞景交战,是天定十年至十二年之事;彼时大人,正如当年在黄州时的在下,不过总角年纪,怎能将往事知晓得如此详细?”
乐无涯回道:“事情发在南亭左近,我为南亭县令时,经常四下走动,爱听些有趣的民间故事。”
“那便奇了。大人怎会将民间故事当真,轻信一个杀人如麻的山匪?匪患之言,岂能作信?”
“故事虽是故事,但总有其源头。”乐无涯道,“一个西南的土匪,却深知北方之事,且其所述时间,恰与贵叔父在黄州就职之事相合,不得不叫我好奇,于是我便深访了一番……得了些有趣的情报。”
张凯压住满心沸腾的火焰,无奈地轻叹一声:“先不论真假,大人拿着情报登门拜访,必是对在下有所求吧。”
“孟安兄,天大的冤枉啊。”乐无涯巧笑道,“我说了,我是来送‘见面礼’的。”
“那栾玉桥背着孟安兄,私自高价收购布料,扰乱市场,实在讨厌。他这样与我作对,早晚是要倒霉的,孟安兄何必沾他的身,平白惹上一身腥臊呢?栾玉桥家财万贯,已经养得脑满肠肥,已分不清桐州之主究竟是谁了,我若弄倒了他,所得与孟安兄三七分成。我三,你七。到时,孟安兄得利,我得一个整顿商场、肃清不良的美名,百姓得了实惠,岂不是三全其美?”
张凯:“……”
不知为何,他始终有种被狐狸精诓骗的感觉。
“您家有万千良田,到头来不过是求个钱谷盈仓,阖家太平,为何非扒着一个不知进退、不识好歹的栾玉桥不放?”乐无涯侃侃而谈,“不是我说嘴,我这人脾气是天下第一好的,但最讨厌别人让我难做。栾玉桥驳了我的面子,非要和我扶持的人对着干,就得付出点代价。栾玉桥背靠着孟安兄,有你撑腰,我本该一并整顿,可我与孟安兄一见如故,实不忍伤之,才有这一番提醒啊。”
张凯:“……”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栾玉桥不懂事,他就要搞死栾玉桥。
那自己呢?
闻人明恪甚至不愿好声好气地上门来与自己妥谈,而是带了一件陈年往事来,先狠狠威胁了他一顿,才与他谈起正事。
先兵后礼,这位知府大人,可当真是个蝎尾针一样的人物!
短短几瞬的抉择过后,张凯心中已有了决断。
他平淡道:“大人的故事还不曾讲完。不知那个‘有趣的情报’,又是什么?”
乐无涯笑得开朗大方,张口便道:“童善是死了,但是,还有一位当年事件的证人,不仅逃脱了恢恢法网,还手持证物,在黄州宣县的三皈寺出家,法名‘了缘’。”
“孟安兄,这个情报,可有趣?”
第205章 横行(三)
一场酣畅淋漓的谈话后,张凯送乐无涯出了门。
同样是并肩而行,但二人间的情势与进门之前想必,已是殊然相异。
张凯面如蜡纸,脸色像是被人放在地上踩了几脚。
相比之下,他的精神气简直是全被身旁的乐无涯吸了去。
乐无涯面若桃花、气如朝霞,亲昵地拍一拍张凯的肩膀,朗声道:“孟安兄,合作愉快啊!”
管家在旁观望,一头雾水,全然不晓得屋中发生了什么。
听知府大人一口一个“孟安兄”,极尽亲近之能事,这场密谈看上去还挺成功。
可瞧自家老爷的脸色,满不是这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