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嘉志对此颇为赞许,知道了乐无涯治军的决心,便愈发卖力,利用自己的监察职责和干过多年刑狱的本事,想尽办法地和军里的那些蠹虫博弈。
宗曜坐镇桐州,安家守业,顺便效仿蜘蛛,勤勤恳恳地织牢他的信息网。
乐无涯长期游荡在外,东奔西走,将擅长哄人的本领发挥到了十足十。
整个桐州,从上到下,都被乐无涯哄得很好。
桐州百姓们,对新知府很是满意。
他们的理由很是淳朴:新老爷一来,便办挺了个大官。
这本事还小得了吗?
老百姓们当然不晓得卫逸仙倒台的门道。
乐无涯得让他们知道知道。
卫逸仙在桐州城内过得还算简朴,同时将狡兔三窟四个字玩得炉火纯青。
他将数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包括黄金、白银、珠宝、丝帛、佛像、古玩字画,包括胡椒、米面,分藏在桐州各处,交由他的兄弟、叔伯、儿女看守。
乐无涯硬是秘密招来百来名民夫,提前一天,把卫府多年的家底全拉进了卫家在桐州府的家宅,给全城百姓表演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查抄卫府”。
第二日,从凌晨开始,成车的大小箱笼被从卫家拉出来。
直到第一批车的头辆大车驶进了府库,第二批车还没从卫府出发呢。
百姓们从白天看到夜晚,看了个目瞪口呆,对这位卫同知的贪婪,有了个极其直观的认知。
当然,也有闲言碎语,说是这些钱无非是左手倒右手,进了新知府的腰包。
乐无涯不在乎这个。
对百姓们来说,当官当成闻人知府这样,已是登峰造极了。
他不叨扰百姓,不张罗着大兴土木,筑城墙、修官邸,不加五花八门的徭役劳役、苛捐杂税,甚至还从朝廷讨了军饷回来,硬是把军户们拉下的饥荒全填上了。
在百姓看来,这就叫个好!
士族们观望之下,同样很觉满意。
知府大人虽说贪廉难辨,弄得大家颇有些无所适从,可从卫逸仙倒台后知府大人并没往下细查这点来看,此人很是知情知趣,既向皇上交了差,不显得他一事无成,又懂得什么叫点到为止。
至于他拉自己的府兵……
拉就拉吧!
天子调他来,不就是来干这个的?
架子拉得要大,号子喊得要响,这就够了,难道还能折腾出花来?
就凭这几百个兵?
士族们放下心后,也慷慨地回馈给了他善意。
今年,整个桐州的赋税,交得格外整齐而痛快。
桐州的上级也被乐无涯笼络了过去。
眼看着年节将至,乐无涯挨个拜访了他的顶头上司。
郑邈自不必提。
他戴着郑邈赠他的红檀珠去按察使司转了一圈,从他那里讨来了精铁所制的验尸全套工具一套、镶金鼻烟壶一个、盛瓜子的青花小碟一个,最后试图讨要汪承汪捕头未遂,并险些被郑邈踹出门去。
他辗转到了总督府后,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欢迎。
凌英勋凌总督已是不惑之年,面孔生得天圆地方,是个福将的长相,然而因为岁月消磨,风霜侵洗,再加之军务操劳,原有的七分喜相被冲淡到只剩下了三分。
“凤游同我大力推荐你。”凌总督是一身行伍出身的军人习气,有一说一,“说你颇有游侠之风,将才横溢,我却不信,想一商贾出身的文官,何来这样的天分?”
他上下打量了乐无涯,眉目中多了几分赞许:“直到听说你在桐州整军练兵,卓有成效,被你淘汰掉的一个小兵,竟能收拢队伍,击退了一支七十余人的倭人……了不起!是我凌英勋看走了眼!”
乐无涯迅速摸清楚了此人的性情路数,打蛇随棍上:“下官有罪,自作主张地杀了个百总,他说是您手底下的……”
“屁。”凌英勋轻巧地一挥手,“别提那事,我早把他贬去养猪了。他奶奶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不知道姓张姓李,也敢提上来做百总,差点害我一县百姓性命!”
他借着这一挥手的力道,抓住了乐无涯的手腕:“走,听说你骑射俱佳,比试比试去!”
他与乐无涯两人背着满满当当的箭囊进了演武场。
一炷香后,他纵马赶到场边,满头热汗,神采飞扬地对小兵道:“痛快!再取五十支来!”
就这么传了三回箭,他迅速与乐无涯结成了忘年的莫逆之交。
他最大的遗憾,是乐无涯沾不得酒。
否则,凌英勋非得和他对饮一坛,一醉方休不可。
离了总督府,乐无涯换了套衣衫,直奔布政司丰隆丰大人府上。
在丰府中,乐无涯毕恭毕敬地奉上了一幅观音图,以及一对宣窑的青花大盌,道:“大人,这宣窑的大盌,画工挺一般,可难得的是那铁锈斑,出得真漂亮。至于这画……”
他徐徐展开画轴:“这画意自在,不着表相,看这纸张笔墨,大抵是数百年前的下官私心瞧着,像是李公麟的手笔,但下官眼拙,不敢确定。”
丰隆对这一套话术很是受用,笑逐颜开地叫小厮将画挂起,先观笔触,后赏全局,仔细品鉴一番后,道:“像是伯时真迹,可一时半刻的,也不好确认呀。”
乐无涯蹙眉惋叹:“哎呀,丰大人都这样说,那明恪可真是拿不准了。”
丰隆收起放大镜,负手望他:“明恪,此画从何而来?”
据他所知,以乐无涯的出身,是拿不出这样好的东西来的。
乐无涯毫不隐瞒,据实以答:“大人,抄检卫府时,下官拣了几样东西,既不知真假,也不知该如何造册,便暂留了下来,想着大人是个中高手,便想请大人相看相看,既是不定,不如留在这里,请大人再品鉴品鉴,等大人有了准信儿,我再来取,如何?”
丰隆哈哈一笑:“闻人知府,你这是借花献佛呀。”
乐无涯团团地一作揖,笑眼弯弯,舌灿莲花:“观音伴佛陀,恰如其分呢。”
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乐无涯娴熟地扮了一圈孙子,满载而归。
在郑邈那里,他是讨债的孙子,骗来了一堆鸡零狗碎却又实用的小玩意儿。
在凌总督那里,他是能干的孙子,换来了军饷准时拨发的承诺——军饷有限,要花在刀刃上。乐无涯来了,他就是那刀刃。
在丰隆那里,乐无涯最是卖力,做了那孝顺孙子,讨得了桐州府明年蠲免三成商税的金口玉言——朝廷每隔三年,会轮番实施蠲减税赋,与民休息,至于轮到谁,全凭布政司大人的一张嘴。
一时间,桐州内外洋溢着和平的气氛。
就连倭寇上次挨了打后,也都偃旗息鼓地老实了下来,没有急着报复。
在愈来愈浓的年味儿里,所有人都平和了下来,静等着过年。
至于抢在年关前,连续收购兼并了十来家机屋的戚红妆,似乎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第187章 谋斗(一)
新年前夕,戚红妆给乐无涯送来了大小五百件棉服。
“没什么式样,外头用的是楮树皮压出来的纸裘,行军时能穿来保暖,但禁不住摔打。不过今年棉花不错,絮得够厚,拆出来够做两件的。”
戚红妆口中吁出浓浓的白气,目色却是十年如一日的炯炯明亮,让她那清冷单薄的眉目添了一份别样的锋利:“别把我的兵给冻坏了。”
乐无涯笑纳,并不要脸地问道:“那我的呢?”
戚红妆一笑,指向身后的箱笼:“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式,就挑了十匹鲜亮的绸子,你看着做吧。”
末了,她打量了乐无涯的穿着,下意识补充了一句:“穿厚一些。爱俏不爱棉,冻死没人怜。”
说完这句,戚红妆自己都怔愣了片刻。
此情此景,甚是熟悉。
她本是不这样啰嗦的人。
可当年,在追着那人灌苦药汁子的时候,她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堆爱惜身体的俗语。
不过,乐无涯没给她太多回忆过往的时间。
“无事不登三宝殿。”乐无涯一边翻检着绸缎花色,一边道,“戚县主此来为何?”
戚红妆心神立定,痛快道:“有人盯上我了。”
乐无涯抬眼看她片刻,一摆手,华容便从旁而上,带着戚红妆的几名随从,将箱笼押入库中,照例登记造册,叫经办人签字画押。
自从上次,乐无涯栽了个“私倒塘泥”的罪名给华容后,以惩罚为名给他放了个大假,并塞给华容一笔银子,叫他回老家去寻访亲友。
华容秋日离开,天寒方归。
待回来时,他着实吓了大家一跳。
不过短短数月,他的个头就生生往上蹿了一大截,婴儿肥随着身体的抽条褪去不少,已然有了青年面貌。
杨徵搓揉着华容的脑袋,笑道:“嗬,小萝卜头长成大葱了!”
华容但笑不语。
他没说自己找没找到亲人,大家也就不约而同地没有追问。
只是回来之后,华容待人接物愈发成熟稳重,将那一腔伶俐都藏在了妥帖周到的微笑之下。
乐无涯这里,就是他此生唯一的家了。
乐无涯将戚红妆请入花厅。
窗外是昏昏冬意沉,内里是暖风融融醉。
“我近来收购机屋,想要将生意接连成片,还算顺利。”戚红妆不加寒暄,直入主题,“但是,原本供我蓼蓝的那家商户,突然说从年后起,就不供给我了。”
乐无涯颠来倒去地把玩着从郑邈那里搜刮来的鼻烟壶。
他不爱用这玩意儿,只是看上面镶嵌着的碎宝石颇为美丽。
他扬了一下眉:“哦?”
戚红妆说:“我卖得最好的印花布,叫做‘桐庐雪’,便是用蓼蓝草里提出的蓝染料,以漏印法在布上染出雪花状,以此得名。自从我在桐庐做生意,便与浦罗州汨县的染料行林家订下了契约,‘桐庐雪’的蓼蓝,我只用他们家的。”
“非是那家不可吗?”
“我比对过十数家,那家蓼蓝草的品种与别处不同,颜色出得最是鲜亮脆生。”戚红妆说,“现下正是发展的时机,若在此时用了次一等的染料,牌子怕是要受损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