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是对此嗤之以鼻:“亲手?是她亲手下的料,还是她亲手纺的布啊?”
乐无涯坦荡道:“怎样都是一番心意。”
至于亲手不亲手的问题,亲手递给我也是亲手,你少管。
如此一来,上上下下的路子就都算是走通了。
乐无涯能在皇上那里颇得青眼,就是因为他极其擅长替皇上思考。
老皇上当年不杀戚红妆,而是转手将她发配到以贞洁烈女金氏闻名天下的桐庐县,便是不愿打了自己的脸,盼着这位“孝淑郡主”淑上一回,懂事地自杀守节。
但大抵是由于近墨者黑的道理,戚红妆脸皮奇厚无比,死活不死。
同时,她嘴巴奇严,对当年之事一字不提,没有任何替乐无涯喊冤叫屈的打算。
可她又聪明得很,并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专心守寡,而是招揽笼络了一批绣娘染匠,联络上本地官吏及其夫人,倚仗着自己新鲜热乎的县主身份,办花会茶会,和夫人们交游,又将新制的布料赠给她们,叫她们做了自己的活招牌,把自己的生意拓开了一条门路。
如此以来,她就成了个抛头露面的人物,更加不好杀了。
面对这么一个精明又乖觉的人,皇帝实在不好再发一道旨意,叫她别活着了赶紧去死。
况且,乐无涯已死,此案早定,他那极讲忠孝节义的妻子都不肯为他去死,足见此人有多么不得人心,留着正好可以用来臭一臭乐无涯的名声。
眼不见心不烦,任她活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也挺好。
时移世易,皇上收拾她的心也淡了。
在皇上那里,她正是个“死了不要紧,活着也行”的角色。
在这时,乐无涯横空出世,被皇上提拔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桐州。
乐无涯刚到桐州,便挖去了卫逸仙这么一个暗藏着的大痈疮,算是初战告捷。
接下来,他还要设法完成皇上交托他的、剿除本地倭寇,恢复桐州繁荣的任务。
倭寇成分复杂,清剿不易,乐无涯需得采取怀柔策略,与当地的商人合作,一点点摸清桐州这潭浑水的底儿。
这样一来,曾是皇上义女、与宗室沾亲带故、如今又从事商业的戚红妆,便是最好的人选了。
他替戚红妆敬献上布匹,只要皇上肯收下,便算是过过明路了。
将来,倘若有人参他一本“官商勾结”,他哪怕辩到殿前也不怕。
——皇帝都收下了戚县主的孝敬,你算老几。
项知节摁了摁他七弟的脑袋,温文道:“闻人知府,心意一定带到。”
乐无涯端详着他们,粲然一笑。
这二人都是肩宽腰细的衣架子,湖色的长袍往身上一穿,黑色蹀躞往腰间一围,正是两个挺拔高挑、风姿卓然的大好青年。
他一时欢喜,笑道:“这样好的衣服,她的确做不出——她扣子都能缝歪来。”
他的口吻类似撒娇,像是个在外头炫耀姐姐的小弟弟。
闻言,就连旁边一起送别的闻人约也忍不住瞄了他一眼。
项知节和项知是受到的冲击则更加巨大——他们不仅亲身参加过老师的婚礼,还亲眼见过老师的歪扣子。
项知是直接甩了脸子,一扭身钻进了车里。
项知节则笑得脸酸:“秋日风凉,您回吧。”
乐无涯不知自己的一句感叹竟有如此威力,竟一举气跑了两个皇子。
眼见二人车马渐行渐远,乐无涯扭过身去,见闻人约也是一脸的哭笑不得,深感莫名。
他想一想,大概猜到了他在别扭什么,于是开朗地一拍他的肩膀:“你也有新衣裳!特意留了一件不一样的给你!”
乐无涯大步往内院走去,准备换身衣裳,去衙里办事。
一路上,他不忘对着闻人约絮絮叨叨:“县主还送来了几匹给明家阿妈的花布,花色鲜亮,虽说质地是绡了些,但本地婆婆们夏天里都爱穿,说是凉快得紧。你用你的名义送回去,叫她做几身衣裳裤褂,慢慢做,正好能赶上明年夏天你高中的时候穿,多喜兴啊!”
闻人约凝望着他的侧影。
乐无涯张嘴说话时,唇上那颗淡色的小痣随之一动一动,甚是可爱有趣。
托了顾兄的福,他当真是涨了见识、见了世面。
然而,即使是那位托名为他的恩师、致仕的大学士徐伋徐老先生,在他面前仍是端着一副昂然的官架子。
只有乐无涯,能够这样轻轻易易地从“皇子师”的身份一步跨了下来,无缝过渡成了他的顾兄。
既遥远,又亲近。
闻人约胸臆中骤然涌动出了一股强烈的情绪。
他站定了,突然叫了一句:“顾兄,站稳了。”
乐无涯站住脚来,回过头去:“嗯?”
尾音未散,闻人约便一步向前,把他直接端进了怀里,大步流星地将他往后院端去。
——方才喊他站住脚步,是怕自己猛然动手,害他跌跤。
闻人约心无旁骛地步如疾风,一心想着把这么个天下第一好的顾兄藏起来,谁也不给看。
可惜,天不遂人愿。
乐无涯刚被端过一扇门,就见牧嘉志手持一份公文,像是一棵松树,直戳戳地立在他家院中。
这些时日,乐无涯陪着六、七两位皇子巡看桐州情况,若是衙中有要事,牧嘉志便遣人从后门将公文送入,候在后院,等他批复完毕,再原样拿回府衙。
今天,牧嘉志难得亲至,不想竟然撞到这一幕,身子僵硬片刻,沉默地掉头而走。
乐无涯见他亲自前来,必有要事,伸手拍一拍闻人约的肩膀,从他怀中纵身跃下:“亮贤,何事?”
牧嘉志背对着他,定一定气,将一封公文递给了他。
“吏部来了消息。新的府同知十日后到任。”
乐无涯感兴趣地一扬眉毛:“谁?”
“是天定十九年第三甲进士,姓宗,名曜,字文直,观政半年后考取庶吉士,任翰林检讨,一直在翰林院做官。”
乐无涯一扬眉:“第一次放外官?”
“是。”牧嘉志说,“真正的文人。”
“宗曜,哦,那个宗曜……哥哥是宗昆。”乐无涯在记忆中翻检一番,顺藤摸瓜似的摸出了他的出身,“前任户部尚书宗鸿宾的二侄子呀。”
把他的出身捋清楚后,乐无涯轻轻巧巧地冲牧嘉志一挥手:“去吧。我看看我家府兵,待会儿就去衙里办事。”
牧嘉志已经不想多问乐无涯是如何知晓宗曜家世的了。
大人与两位皇子既如此相熟,他知道皇上裤衩子的颜色都不为过。
待牧嘉志告辞离去,乐无涯指尖轻抚着唇下小痣,陷入了沉思。
闻人约知晓,但凡他露出这副神情,那遇到的必是难事。
他将牧嘉志提供的信息在心中回味一下,便立时察觉到了不妥。
那宗曜是天定十九年的进士。
那时候……顾兄还在朝中呢。
他斟酌了一下语句,试图安慰乐无涯:“顾兄,莫要紧张。相貌仿佛者,世上多矣。”
乐无涯在秋千上坐定,环抱着秋千索,悠悠地荡了两下:“这倒不大要紧。”
闻人约:“?”这还不要紧吗?
乐无涯撩了他一眼,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直言相告。
“他哥啊……还有他叔叔,他们俩私用户部公帑卖官鬻爵,还私开公库,对外借贷吃利钱来着。”乐无涯小幅度荡着秋千,“我知道这事儿。后来,我被下了大牢,顺嘴说他们俩是我同党,把他们俩咬出来了。”
他舔了舔那颗小痣:“他们俩证据确凿,秋后就斩了,比我投胎投得快,现在叔侄俩应该都五岁了。”
闻人约:“……啊。”
的确。
这件事比“宗曜认识他这张脸”要严重一些。
第181章 如火(一)
吏部调令已下,再难更改。
乐无涯既没有相隔千百里地、按着吏部尚书的脑袋叫他把任命收回去的本事,又不能将宗曜团吧团吧塞回娘胎里去,只能沉下心来认真思索,自己该如何对待这位宗家小友。
扪心自问了一会儿,乐无涯无比笃定地得出了第一个结论:
首先,是宗家叔侄对不起他乐无涯。
为着把这两只蠹虫拉下马,他狠狠自污了一把,号称自己庇护过他们的印子钱生意,在认罪状上编得有鼻子有眼。
他那本就不富裕的乐府最后落了个被抄的下场,总得有十之一二要怪这两个人吧?
要不是他家被抄了个毛干爪净,戚姐来到桐庐后,做生意的本钱肯定比现在多。
那他现在的软饭岂不是能吃得更香了?
想当年,乐无涯在牢里病得七荤八素,满脑子的思想始终闲不住,左冲右突,奔流不息。
某日,他盯着肮脏黑沉的狱门,思索着一个严肃的问题:倘若宗家叔侄俩死后变鬼,联合着靳冬来之流,等自己死后一道来围堵自己,可怎么办好呢?
他思考的结果相当乐观:
宗家叔侄俩偷放印子钱,被自己这条路过的疯狗顺嘴咬死,说破大天去也不算冤枉,属于是现世报的一种。
就算大家都变了鬼,他们也该夹着尾巴逃得越远越好,免得还要被他兴致勃勃地追着咬一顿,死都落不到个好死。
乐无涯坐在秋千上,望着高天朗日,悠悠出神。
宗家叔侄早就烂在了泥里,不足为惧。
就是不知这位宗文直如何?
闻人约替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秋千,见乐无涯面上神色越来越安详,便知他胸中已有七八分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