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节眼睛笑得微微弯起:“真好。”
第172章 剖白(二)
闻人约推门而入时,耳闻一阵风声扑面而来。
他受乐无涯调·教日久,功夫略有小成。
闻人约敏捷地向旁边闪去,一卷地图便径直砸到了他背后的门扇上。
他诧异地低头看去。
那是桐州的地图。
乐无涯已经坐回到了书房桌后,脑袋上挂着一副闻人约亲笔题写的四字挂匾。
“气要和平”。
乐无涯在门开时,见到来人身影,便知道自己是砸错了人了。
他把双手规规矩矩地揣在案下,佯作无事:“是你啊。回来啦?”
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闻人约总不至于认为这地图是无端通了灵、自己飞过来砸他的。
不过他并不是个习惯追问的人。
“是,回来了。”他拾起地图,抹平皱褶,仔细挂回墙上,“阿爹说想来见你,见不见?”
“见啊。丑……”
乐无涯本想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话到嘴边,被他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他被项知节那两口啃得满心迷惑,思虑至今,仍想不出自己教学生教出了什么差错。
……还是先管好自己这张嘴为好。
闻人约听了他这半截子话,不明就里地走近了些,把书箱里的点心取出,一一摆好,旋即对乐无涯的眉眼细加琢磨一番,笑道:“哪里丑啊?”
乐无涯呆呆望向他,脑子里乱哄哄地转着许多事情。
上一世的,这一世的,无数景象像是街市上被热气烘着的走马灯,滴溜溜地飞速转动,最后却只余下片片浮光掠影。
闻人约看出他情绪低落,问三句只答一句,便止住了追根究底的心,转而和他讲起了江南旧闻。
这次回到家乡,他感触良多,但大概因为居移体、养移气,他并不多么伤怀。
父亲身体健康,家里生意兴旺,他也改头换面、一路向上,即使换了具身体,那又如何呢?
不过,闻人约讲的故事实在是没什么趣味。
他自小生活封闭而安定,不是在家中书房读书,就是在帮忙看铺子时读书,实在是没有什么引人入胜的故事可讲。
铺子里的伙计都知道闻人雄一心盼着独子成才,因此有什么事情也不会特意去叨扰他,路过他时都要放轻手脚、蹑行而过。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连堂课都不曾逃过,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好学生。
他生平做过最轰轰烈烈的事情,就是拿自己的命献祭给明相照。
结果阴差阳错,他召来了乐无涯。
接下来那些故事,便是他们二人一同经历的,不好在这时候拿出来献宝。
见自己那些乏善可陈的故事全然提不起乐无涯的兴致来,他无奈一哂,绕过桌案,在乐无涯身侧蹲下了。
“顾兄。”他轻轻地叫他,“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说吧。”
乐无涯注视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还记得这小子对自己有些心思。
闻人约在高中举人后,还一路不歇脚地跑到桐州来,乐无涯拿不准他到底有没有打消那些个风花雪月的念头。
尽管他自己心头诸般繁杂,仿佛生出了一丛一丛的蓬勃野草,可乐无涯并不想让这么个简单纯粹的人,也跟他拧成一团乱麻。
他摸了摸闻人约的脑袋:“好啦,听你讲故事,我都要睡过去了。”
闻人约伸手去扶他:“那要去睡一会儿吗?”
乐无涯朝他手心里拍了一记:“你出去的时候,见到他了吗?”
闻人约很快明白了“他”是谁:“是。我已将六皇子安顿好了。”
“住下了?”
“是。”闻人约如实转达,“他说他很累了,要去歇一歇。我便叫了华容来,收拾出一间干净房舍,请他暂住在衙里。”
“接待皇子”这件普通官员一辈子可能都做不到的事,他们在南亭时就已然得心应手,如今并不觉得为难。
乐无涯探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
虽是响晴薄日的好天气,但日头已然偏西,橘黄的一轮挂在天际,光芒柔和,不甚刺眼。
“看来今日不会有什么要紧公事了。”他笑着冲闻人约一抬手,“给我买点酒来吧。”
闻人约眉头轻轻一动。
乐无涯从上京归来之后,便恪守规矩,滴酒不沾了。
为何偏要在今日破戒?
但就他对乐无涯的了解,就算自己穷追猛打地追问,也必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闻人约微微蹙眉,想了一阵,便点了点头。
闻人约清楚自己的体质,上街转了一圈,只买了碗热乎乎的醪糟汤团回来。
小时候,他只要吃完这个就会睡着,很是管用。
……他并不知道乐无涯酒后会管不住嘴。
一碗热汤团下肚,乐无涯很快被潮涌似的困倦蚕蛹似的包裹其中,放下勺子,眼睛就睁不大开了,
闻人约把他抱上床去,自以为得计,将他脱得只剩下中衣,随即替他除下鞋袜,将鞋子端端正正摆在床尾,并盘算着要把袜子和外袍带出去一起洗了。
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他干得自自然然,毫不忸怩,半点举人老爷的架子都没有。
没想到,闻人约忙完这一遭,甫一抬头,就和趴在床边审视着他的乐无涯打了个照面。
乐无涯的眼睛是天上星,寒津津地投下清芒,却没有一个清晰的落点,只是茫茫然地普照世人。
闻人约未开口,脸已经先烧出了一片红霞。
闻人约没能在第一时间制止他,乐无涯的话匣子便滔滔地打了开来。
他趴在床边,只用一句开场白,就打了闻人约一个措手不及:“你知道我好男风吗?”
闻人约:“……”
闻人约低低咳嗽一声:“嗯,听说过。”
去上京时听到的那些流言,仿佛是长了脚似的,一个劲儿往他脑里钻。
闻人约带着一点心慌,伸手去摆弄他的鞋,可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怎么摆弄都对不齐。
那边厢,乐无涯兀自道:“我是好男风……可是我没和小凤凰以外的人好过。”
他捂着脸,颇感惭愧:“……我实在是没见过世面。”
闻人约的手顿住了。
透过“小凤凰”这个称呼,他隐约能猜到指的是谁。
在长街之上,顾兄与裴鸣岐初次相见时,他的表现和情态,实在是与其他人相见时很不一样。
“小凤凰”就好像是刻在他骨血里的一道深痕。
闻人约仰起脸来,静静望着乐无涯,用鼓励和疼惜的目光看他,等待着他的后文。
“从边关回来后,我就不敢喜欢小凤凰了,我谁也不敢喜欢。”乐无涯的呼吸有些急促,语气却仍是平静,“我运气不差,碰到了很多很好的人,但我实在太能拖累人了。我从生下来就在拖累人。我的母亲,我的兄长,我的舅舅,我的……那一家子人。”
见他如数家珍地苛责自己,闻人约心中不忍,却恪守着君子之道,握住他中衣垂下的一小截腰带:“顾兄……乐兄,你不要这么想。”
“我没有这么想,事实而已。”他低低道,“我是筹码,我是棋子,你也知道,我很好用的,是不是?”
闻人约一时哑然。
他没办法否认这个:“怎么想起说这些呢?”
乐无涯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摇了摇头,混混沌沌地想,都怪小六。
小六跑来,铿铿锵锵地说了那一大通话,仿佛他真的很值得被人喜欢一样。
自从知晓自己的身世后,他便成了这样,时而雄心万丈,时而万念俱灰。
乐无涯喜欢别人敬畏他,臣服他,惧怕他。
“喜欢”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陌生和遥远。
他还能像小时候那样,知道小凤凰要去边关,就扔下手中一切,不管不顾地追过去吗?
他自问,不大行。
但是要旁人向他一步步靠近,追着他,他又不愿意。
因为和他在一起,注定风雨飘摇,对那个负责追逐的人来说,实在太累、太苦、太难了。
偏偏他又天生贪婪,天底下什么好东西都要叨到自己窝里来。
如果没有,他宁可不要。
“闻人明恪,你还喜欢我吗?”乐无涯恳切道,“你能不能不要喜欢我了,只把我当有用的顾兄,好不好?”
闻人约沉默了。
他的胸口宛如有巨石滚过,却非是在自怜自伤。
他听懂了。
他替他疼。
“顾兄,我做不到。……我暂时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