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兵丁一回去,便是他的活招牌。
一旦知道做府兵能过好日子,不少军户都会眼馋。
乐无涯从小眼见耳闻,知道大虞军队弊病之一,在于底层兵士难以出头,大多数都是一代传一代地当大头兵,下层厌战怠战风气盛行,一潭死水似的提不起劲儿来,只有欺压普通百姓时才能找回点雄风。
如今,乐无涯给他们找了条上升渠道。
肯上进的人,必然会削尖脑袋往上钻。
乐无涯就喜欢野心勃勃的人,那意味着无穷的生机与可能。
人若不与天斗,与地斗,与命斗,存之何趣?
在他快乐地拨着如意算盘时,有人从后拍了拍他的肩。
乐无涯一转身。
身后之人不出所料。
除了郑邈,如今的衙门里已没人敢和乐无涯这般没大没小了。
不过,今日的郑邈梳了个挺规整的发髻,没戴那串红玉珠。
他开门见山道:“我这就要走了。”
乐无涯露出惋惜之色:“哎呀。”
“少来。”郑邈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你挺高兴的吧?”
乐无涯:“怎会?”
郑邈:“我这一去上京面圣,皇上只会关心钱知府到底是不是意外死亡,谁会关心訾永寿是怎么进到卫逸仙家的?”
乐无涯一摇头:“郑大人这话,明恪听不懂啊。”
经过这些时日,郑邈若是还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他就白干这么多年刑狱了。
他提示道:“地窖。”
乐无涯愣了一下:“什么地窖?”
旋即,他像是恍然大悟了:“郑大人的意思是,你怀疑我将訾永寿藏在了我家那个地窖里?”
郑邈:“你是怎么知道卫逸仙要从訾永寿这里下手的,我还不知晓。但以卫逸仙的狠辣手段,他是愚蠢到了何等地步,才会将訾永寿藏在自家后院井里?”
“郑大人此言差矣。”乐无涯言笑晏晏,“您审案多年,安能不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道理?”
郑邈:“他手握桐州府兵权,若想送个人出去,本是易如反掌。”
乐无涯:“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兵权就移交给牧通判了。”
“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不巧。是云梁县令与军队勾结,杀伤人命。为便宜行事,我才做主将兵权暂交牧通判。他也料不到这一点啊。”
“据牧亮贤所言,云梁县的案子,是你提出疑点才得以翻案。”
“是啊,我新官上任,查阅卷宗,乃情理中事,有何可疑?此案本是冤案,有冤不伸,于心何忍?我怎能未卜先知,借此案将卫同知的兵权夺去呢?我又怎么能掩人耳目,将訾永寿塞进卫家呢?”
四连发问后,乐无涯声音朗朗:“这是天要亡他,于我何干?”
这话他说得理直气壮,就算辩到天子面前,他也不惧。
反正都是先射箭,再画靶子。
想要将卫逸仙拉下水,叫他自尝苦果,乐无涯有的是办法。
利用一桩冤案,释其兵权,塞其耳目,不过是因势利导的一步棋而已。
若是这招行不通,他可以再换一招嘛。
在郑邈沉吟之际,乐无涯又坦荡荡道:“若郑大人还是不放心,大可派人细查我家的地窖。咱们两个的日子还长久呢,可不能因为这等事情互相疑心,您说是不?”
郑邈的额角微微跳了跳:“……你是不想打理你家那口被烂泥埋了的地窖吧。”
乐无涯委屈道:“郑大人,天大的冤枉啊。”
郑邈没忍住,露出了个畅快的笑容来。
真要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就算訾永寿真的在那口地窖里呆过,被那荷塘里的烂泥一糊,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了。
郑邈想,若换作乐有缺,以他的精明狡诈,他可以做到闻人明恪做到的事情吗?
他很快得出了问题的答案:乐有缺可以。
他有的是方法和手段,能让那姓柳的纨绔,连带他背后的保护伞靳冬来一并铲除。
尽管是在上京,尽管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也做得到,只需要多花一些时日,多费一番筹谋罢了。
若他选择这条路,郑邈一定会陪他走到底。
为何他不做?
为何要亲身入局,直接将姓柳的杀死在流放途中?
往常,郑邈不敢,亦不愿去想。
这两日,在闻人明恪身边,他终于敢去想了。
……乐无涯大概是知道,自己的身体不成了。
他怕是等不到将靳冬来连根拔起的时候。
于是,他索性先将人宰了,叫他得了现世报再说。
而自己与他决裂之后两年,乐无涯便获罪下狱,死于狱中。
在那之前,乐无涯把郑邈和他断交的事情嚷得上京官场人人皆知,谁都知道,这对同科进士闹得极其难看。
正因为此,他倒台的风波才没有丝毫影响到郑邈。
郑邈望着这张和故人异常肖似的面孔,心中感慨万千之际,将一串全新的红檀珠递了出去:“送你个东西。”
乐无涯一怔,接了过来,在掌心把玩了一会儿:“谢郑大人。下官还不曾孝敬您,您怎么就送这个给我?”
郑邈:“东西送你,拿着就是,怪话一箩筐。”
乐无涯攥紧了串珠,嘴上却挑剔道:“怎么不是玉的?”
郑邈偏过头去:“你合适。”
这些年,他以红玉代红檀,编在发间,模仿着他的言行举止,终究是画虎不成,东施效颦。
如今这般就很好。
郑三水就是郑三水,喜欢的是素净,是踏实的细水长流。
只有乐有缺、闻人明恪这类人,才适合这样热烈张扬的红。
……
送别了郑邈后,乐无涯回到自己的府邸,解散了他的长发,对镜自照。
卷发,笑眼,唇痣。
他将那串红檀珠放在发间,比划了一下。
加上这件配饰,就更像了。
乐无涯娴熟地将发辫分出一股来,交缠着将红檀珠编入发间。
柔软卷曲的乌黑长发,与正红的檀珠彼此映衬,自带出一段动人的光华。
将自己收拾停当后,乐无涯以这副崭新的姿态踏出了房门。
偏巧,在他走出房门时,一个人正悄无声息地蹲在他内院的墙头上,手扶着一棵柳树枝干,正在寻找落脚处。
他一抬眼,二人视线在半空交汇了。
乐无涯一笑。
——这便是他的秘密武器了。
前段时间,姜鹤代六皇子送了《抚摇光》来。
由于一直没拿到乐无涯的回信,他未曾离开桐州。
在等待回信期间,他顺手替乐无涯做了不少事。
比如按照訾永寿的描述,将他原本藏在灶洞里的体己转藏到其他地方,混淆卫逸仙的视听。
比如偷拿了些卫府的锅碗瓢盆,给被囚在地窖里的訾永寿使用。
比如趁夜将用完的锅碗瓢盆完璧归赵,送入卫家古井中,顺便附赠了一个大活人訾永寿。
姜鹤听说了那位难搞的郑大人已经离开,便想要偷偷入府,来拿给六皇子的回信,好回京交差。
没想到,他刚翻过墙头,便滞住了。
姜鹤看到,发间编着红檀珠的人立在夏末的合欢树下。
浅粉色的羽状花瓣迎风飘落,落在了他的肩膀和头发上,更衬得那串珠子耀眼夺目。
他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仰起头来,歪歪脑袋,冲他一笑。
姜鹤一时失神:“小……”
下一刻,他脚下一滑,从墙头上直摔了下来。
乐无涯瞳孔一缩:“……”
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局做成!
姜鹤可千万别在他院里摔出个好歹来啊!!!
第162章 旧主
所幸姜鹤异常皮实禁摔,从近十尺高的围墙上跌下来,硬是只摔出了一地尘烟。
他一个鹞子翻身,便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