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在人群外头,正心焦地踮着脚往里看,就被传上了堂来。
她惴惴地跪在苏婶子身后,磕了一个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衙役去请其他三人了。
乐无涯指向常小虎半闭半合的牙齿间:“齿间何物?”
苏婶子小声答道:“一颗珍珠,还有一块翡翠牌。”
乐无涯方才验时,看得真切。
这些都是压舌之物,是生者对死者的美好祝愿,为的是给死者求一个好的来世。
想到当初送葬的情景,苏婶子的眼泪成串滚落。
她还记得,自己把珍珠和玉牌塞入他口中时,念念有词,絮絮叨叨。
儿啊,下辈子不投王孙公子家,也瞧准些,投个殷实人家,莫来妈身边了。
乐无涯:“何处采买?”
她茫茫然答道:“城南首饰铺……叫金记的……”
“采买可有记档?”
见苏婶子精神不济,李氏壮着胆子应了:“有的有的,金记那边出一样首饰,记一回档,是我……民妇陪着她去的,首饰铺肯定还留着档呢。”
乐无涯“嗯”了一声,起身背手,路过师爷案前,淡淡吩咐:“记。”
师爷提笔急录。
乐无涯:“按礼,压舌之物置办一件便可,为何塞了两样东西进去?”
苏婶子一时不知道怎么作答。
当时,她比现在还要茫然,也忘了当初为何往儿子嘴里塞了两样东西。
乐无涯也不急着诱导她去答些什么,只从尚仵作带血的工具箱里取出了一双薄手套,就着煌煌的灯照,将半烂的骷髅脑袋举起,对灯细照。
李氏倒抽一口冷气,抓住了苏婶子的右臂,生怕她护犊之情大发,冲撞了太爷。
到那时要是连坐,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苏婶子并没有扑上去阻拦。
她瞧得出来,太爷不是在狎玩小虎的骨殖,而是真在检查着什么。
衙外百姓有惊恐退缩的,有好奇地把脖子抻得老长的,想看个究竟,一时间,衙前微微起了骚乱。
衙役刚要喝止,便听乐无涯道:“请三个冲在最前的人上堂。”
被挤在最前头的姜鹤:“……”
被点上堂去,他倒也不束手束脚,看了一眼骨头,心下便有了决断。
他借着满堂光彩,看向了这位闻人太爷。
在灯光映衬下,他隐隐看出,“闻人约”瞳色有异。
可不待他细瞧,那县太爷便似有觉察,转眼朝他看来。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想,小将军若要转世投胎,现在怕还是垂髫小儿,在玩拨浪鼓,不会在这儿玩骨头。
在他愣神时,有个大嗓门直接嚷了出来:“唉,这骨头上有缝,透着光呢!”
敢往前挤的,胆子都不小。
他们自然是敢瞧敢看,另一人马上补充:“他脑后骨头凹了一小块!像是……像是……被人打的!”
“平民都瞧得出的东西,尚仵作倒是识不清、辨不明了。”乐无涯语带嘲讽,“尚仵作,学艺不精啊。”
尚仵作申辩:“时天降暴雨,常小虎失足落水,头撞在水中石头上,也没有不合情理之处!”
乐无涯反应奇快,当即反驳:“那尚仵作为何略过不记?”
“颅骨之伤已可致命,案卷有载,常小虎身上皮肉为树枝、石块所伤,却不舍得分一笔,去记下他这致命重伤……”
乐无涯一振袖,前世权臣气概自然流露:“如此看来,常小虎究竟是溺杀,还是因碰撞重伤而死,尚未可知,你安敢大笔一挥,判他为溺死?”
尚仵作咬紧牙关,抵死不认。
若被明证渎职,他的公职必然不保。
他在锦城当了十五年仵作,这铁饭碗他端了半生,万万不能砸!
他强辩道:“太爷,常小虎口唇带水沫,必是溺死无疑,我做仵作十五年,绝不会验错!”
左右已经过了半年,“口唇带水沫”已经白纸黑字写在案卷上,没有有力的旁证,常小虎就只能是溺毙!
乐无涯摆了摆手,将堂上三人请了下去。
“绝不会验错?”乐无涯重新坐回堂上,“尚仵作,这可是你说的。”
他将目光投向苏婶子,以及蒋铁匠的老婆李氏。
两个妇人缩在公堂角落,切切察察地说着些什么。
苏婶子神情间的迷茫渐消。
二人一齐看向乐无涯,怯怯懦懦,欲言又止。
乐无涯:“有话直说。”
苏婶子张了张嘴巴,却是一字难出。
她哀痛的目光在常小虎的尸身上蜻蜓点水似的一落,便转移到了他处去,肩膀簌簌颤抖。
李氏见苏婶子说不出话,心里发急,便抢话道:“太爷,是,是件小事……您刚才不是问起,为啥往小虎嘴里塞两个物件?当时小虎出了事,大家忙作一团,我陪在苏大姐旁边,办了不少事,还记得那时候去买随葬的东西,金店的小二说,手里握块玉,寓意来世有才;嘴里含颗珠,寓意吃喝不愁。我们买了来,本来想给小虎带着上路,可当时小虎的手是张着的,手指又硬得很,掰也掰不动,我当家的掰了几下,怕给小虎掰伤了,就罢了手。大家合计,就说干脆都塞在嘴里,至少,至少来世求个吃饱……”
“可有旁证?”
李氏忙道:“俞大哥的老婆莫大姐也在旁边!她也晓得这事!”
尚仵作脸色本就苍白,听到这句话,愈发惨白,几乎成了死人色。
说人人到。
俞木匠和其妻莫大姐一起出去做工,此刻刚刚散工,刚出门就听说苏婶子又跑去告官了,夫妻二人不知发生何事,正在街边议论,便被前去传唤他们的人认出,把他们拽回了衙门。
莫氏不明就里,但听乐无涯问及为何在常小虎嘴里放两样物件,便马上想起来了这件小插曲。
她比比划划地举起巴掌:“当时小虎的手就是这么摊开的。”
几人不曾提前对证,细节也并无出入。
此证有效。
他惶恐地抬起视线,和乐无涯恰好碰了个正着。
乐无涯冷声问:“尚仵作,你从事刑狱多年,《洗冤集录》“溺死”一篇,想必是烂熟于心了吧。”
尚仵作挢舌难下。
“不记得?我背与你听。‘若生前溺水尸首,口合,眼开闭不定,两手拳握;投水则手握、眼合、腹内急胀‘’……”
乐无涯定定望向他:“你言,常小虎乃溺死。溺死之人,可有手掌散开的道理吗?”
乐无涯语速渐疾:“据案卷所载,常小虎种种情状,皆合溺死之征;身上伤口,系水中杂物所伤;身上愈合的伤口,则是苏氏教导儿子时留下的。可是,尚俊才,常小虎头骨破碎此等致命重伤,你略过不提;死者双手散开,与溺死情状不符,你更是言之凿凿,大发妄语,说常小虎唇角有水沫,是打量着常小虎身殒肉糜,不可再验了吗?”
“彼时正值夏日暴雨时节,河水浑浊,常小虎坠河时倘若还有口气,口鼻必然吸入河沙等杂物,就算苏氏打理得再精心,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你可要我沃汤灌顶,看看这头骨鼻腔眼眶,有无泥沙流出?”
尚仵作再无可辩,瘫软在地,几乎要晕厥过去。
乐无涯声色俱厉:“常小虎冤死,全你一人之过!你仗着通晓验尸之术,便敢伪造案卷,误导苏氏,让其以为常小虎乃意外身死、撤销诉状。真不知这十数年间,你炮制了多少冤假错案,令多少死者乞天讼冤,亦不可得!”
随着乐无涯的声声控诉,百姓们义愤填膺,却也鸦雀无声。
听闻“乞天讼冤”一句,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好!!!”
紧接着,外间乱作了一团,叫好的,斥骂的,向身旁没听懂的人解释的,各类嘈杂声音响成一片,甚至有那正义感强的,猛掷了一只草鞋过来,准头还不赖,正正好砸在了尚仵作的顶门心上。
听一句,尚仵作的面色便白上一层。
他听出来了。
乐无涯哪是在申斥他,分明是一顶接一顶地给他扣帽子!
他要是把“炮制多少冤假错案”一罪担下来,就不是丢饭碗那么简单了。
这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
尚仵作连装晕逃避都不敢,强忍着翻涌的晕眩和剧烈的耳鸣,艰难翻过身来,五体投地地拜倒在地,带着哭腔大呼:“太爷!!小的,小的的确办事不力,可小的纵有泼天的胆量,也不敢如此!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又加以威胁,小的一时财迷心窍,才犯下此等大错,万万、万万、万万不敢炮制冤案啊!太爷明察!”
堂内堂外,一片静寂。
良久,乐无涯才发出一点疑声:“哦?”
“是何人胆大妄为,敢指使、威胁公职之人呢?这南亭县内,竟是别有他人替你做主?”
尚仵作不敢隐瞒,却也不敢直接指证陈员外,便含糊道:“小福煤矿,派人,派人来……”
听到“小福煤矿”四字,民众发出“哦——”的惊呼怒呼,响成一片。
乐无涯一点师爷:“记。”
师爷才发现自己听得呆了,一滴墨几乎要落在纸上。
他忙擦擦额角冷汗,继续工作。
“小福煤矿?”乐无涯笑,“尚仵作,你当我是五岁孩童?无凭无据,红口白牙,就能指证小福煤矿?万一你来日翻口,诬陷半年前是我指使于你,难道也能作数?”
尚仵作眼看若不举证反驳,便是小命不保,也管不得那许多了:“太爷明鉴,小的不敢!小的月钱少,每月不过半两银。半年前,小福煤矿给我送了20两银子。小的家有八十老母,本想着有了这钱,能给老母打一套上好的红木寿材备着,又怕突然出了这么多钱,太过打眼,就把银子锁在了床下的柳条箱子里。小的家里进账少,每入一笔,拙荆都要记账,半年前这笔银子也记在账上,入账缘由一栏,我不敢直写,只写了送钱人的名字陈福儿,那是小福煤矿的账房管事!笔迹都是半年前的,绝无虚造啊!”
他哭喊道:“太爷明察秋毫,小的这么多年来为衙门,没有不尽心办事的呀!为了老母,才一时糊涂,昧了良心,求太爷、太爷您——”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伤势发作起来,终于是晕厥过去。
乐无涯毫不动心。
尚仵作究竟是事母至孝,想给母亲做口好棺材,还是留着自己花用,都不重要。
下令把尚仵作带到后堂、延请大夫诊治后,乐无涯惊堂木一响:
“传尚仵作之妻,取账本及柳木箱子为证。箱子原封取来,不可破坏分毫。”
“将小福煤矿全部主事人及账房陈福儿拘来对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