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打眼一扫,便猜出他们几人八成是今日休假,进城饮酒,灌饱了黄汤之后,酒壮人胆,又谈起欠饷之事,越谈越怒,索性撸起袖子打上了门来。
其中一个把总,一身毛发异常浓密坚硬,头发与胡须宛如猪鬃钢刷,一端顶天,一端指地,看上去便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他眼见韦奇给来人行礼,心下对他的身份有了三分猜测。
可见此人人面桃花,穿戴鲜亮,他又不大敢认,索性借酒装醉,大着舌头问:“你,你谁呀你?!”
乐无涯反问:“你不是找我吗?刚送礼回来的那个,便是我了。”
这浓眉刚鬣的把总眼睛眨了两眨,被眼前这个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知府弄得犹豫起来。
他这个装醉的勉强还有些顾忌,真醉了的人便管不得许多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兵丁早喝得烂醉如泥,朦胧中听到欠债正主到来,扑上来不由分说揪住乐无涯的前襟:“总算逮到你了!你、你有那好物件送人……送大官儿,就不管咱们这些骑马打仗的了?”
他扯松自己的衣襟,露出自己肩上两处箭疮,醉醺醺道:“老子,身上……三处战伤,这两个,肚皮上还被人拉了一道……你好意思叫……叫老子饿肚皮?”
乐无涯已再世为人,不然的话,大可以同样宽衣解带,跟他比一比身上战创的数量,叫他输个心悦诚服。
他改换战术,轻柔道:“我没送什么好物件呀。”
“放屁!”小兵张口就骂,“我都听说了,是个……东汉还是南汉的印章!可值钱了!你要是肯把它换成钱,老子的娘也就能多抓两副药!……”
隔着车窗偷听的卫逸仙头皮一麻,暗骂道,这带头的当真糊涂,怎么跟底下的人说得这般详细?
不过,他转念一想,便不再追究了。
不添油加醋地说知府大人送了什么,也没法把这些人的怒火勾出来不是?
秦星钺深知欠饷之事错综复杂,不可轻易沾身。
为着不给乐无涯惹祸,他作壁上观,不插话、亦不插手,尽量摆出置身事外的姿态。
然而,眼看乐无涯被人揪住衣领,他顿时心中火起,一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拿住他的腰带,猛地将人横举至半空!
谁也没想到这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来的死瘸子会突然发难,那被举到半空的小兵丁也傻了眼,僵在空中,手脚都不会扑腾了。
乐无涯淡淡吩咐:“放下。”
令出即止。
秦星钺将小兵丁利落地撂回地面。
“就会傻打仗、往前冲吧?”乐无涯把小兵丁滑脱的松垮衣裳拢了拢,“军功是看你拿了多少人头,割了多少耳朵,不是瞧你被人砍了几下的。被人拿了腰,就连反抗都做不得了?不改了这点,将来别说添伤,丢命都有可能。”
小兵丁张着嘴巴,还没从刚才的惊骇里缓过神来。
卫逸仙微微凝眉。
他特意叫人挑了年轻气盛、在战事中受过伤的人来府衙前闹事,就是为了师出有名。
驱赶立下汗马功劳的讨饷兵丁,传出去的名声得有多难听?
如今,闻人约竟能三言两语地反客为主了,可见此人嘴皮子确有几分实在功力。
韦奇喏喏道:“知府大人,此时如何办理,还请您示下。”
“怎么办?”乐无涯利索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这么办。”
围观群众与来讨饷的人一齐愣住。
他们没想到,知府大人年纪虽小,却魄力十足。
说补,真能给补?
“胡闹。”马车上的牧嘉志自言自语,“闹一闹便给人补上,哪来的那么多银钱?”
戚红妆在后头好心提醒:“我给的。”
牧嘉志哽了一下,心想,这几万两银子,能是白拿的吗?
闻人知府以色侍人,与吃软饭有何区别?
眼看在场诸人彼此以目相示,不敢置信的模样,乐无涯余光一转,眼角狐狸似的微微向斜上方挑着,轻描淡写间,再度语出惊人:“要补,就补齐。不仅要补齐,还要嘉赏!”
说着,乐无涯转向了韦奇,微笑道:“把两卫指挥使请来,并取十所军册,供我阅览。”
“这一万两千名军户,皆是为我桐州府流血流汗的英勇儿郎、姊妹。怎可欠他们的帐,寒了他们的心呢?”
“每所选出五十名杰出兵士,连名册一同送来给我。我会予以褒奖,绝不负他们一腔爱国之志,忠勇之心!”
韦奇的冷汗轰然一声流了出来。
补军饷便补军饷,把钱发下去就是了,为何要点名取军册查阅?
……难不成,知府大人名为补饷,实际上是要清查军中常年有之的积弊之事?
据他所知,桐州两卫军户,在册兵力一万两千人,实际上只有一半勉强有战斗力。
剩下的,十中二三,是在战斗中重伤的伤兵和上了年纪、无力再战的老兵。
其余十之七八,全是虚报的人口,是拿来占位置、吃空饷的!
第141章 讨饷(三)
趁着在场所有人发傻之际,乐无涯看向了那毛发浓密坚硬、形容粗犷宛如野猪的把总,眉眼一飞:“哎,叫个什么名儿?”
那人从喉咙里咕噜出三个字来:“蔡……蔡彘。”
“好,你是领头的,准你去报信。”乐无涯一指蔡彘,“剩下的人,我扣了。叫你的千总带着军法来我这儿领人。我这府衙不是纸糊泥捏的,更不是城门楼子,由不得你们进进出出。”
言罢,乐无涯一摆手:“来人。取大锁来,捆成一串,找个柴草房,给他们好好醒醒酒。”
他端端正正地下了马车,铿铿锵锵地将人骂了一顿,又漂漂亮亮地拂袖而去。
堪称片叶不沾身。
元子晋早在府衙里头探头探脑了,见乐无涯气度潇洒、拾级而下,忙追了上去,第一次热切地夸奖了他:“行啊你,不丢份儿!”
尽管从没沾过军务,但元子晋爱爹及乌,天然对行伍中人颇有好感。
眼看军人受穷,不得不跑到衙门来讨饷,他还挺同情的。
但他同样晓得,现下衙门里银钱紧缺,姓闻人的初来乍到,要填的坑实在太多,实在腾不出手、调不出钱了。
这帮人借酒发作,咋咋呼呼,着实野蛮。
左右为难,他只好窝在一旁,慢慢地动脑思索解决办法。
没想到乐无涯颇有几分手腕,刚一露脸,就三下五除二把这场闹剧平息了。
奖惩有度地发落了闹事的人,许诺补上欠饷,顺道还隐隐表露出要调查吃空饷的意图……
饶是元子晋对乐无涯再瞧不上眼,也忍不住想跑上去摇摇尾巴,夸他两句。
乐无涯不理会元子晋,边走边嘀咕:“算得真准。没一个人带兵器,不打砸,不往里闯,人数不超过一队,不算擅闯公堂,高低只能治个酒后滋事的罪名,打个十军杖便罢了……”
元子晋破天荒地冲他示一回好,见他只顾着碎碎念,便不屈不挠地追问:“哎,我夸你呢,你听见没有?”
乐无涯头也不回:“滚蛋!”
元子晋被骂得摸门不着,愣了好半晌,才慢慢回过味儿来,刚想追上去和他拉开架势对骂一番,卫逸仙便清风一般从他身侧刮过,直追上了乐无涯。
夏风燠热,送来了卫逸仙温文尔雅又难掩焦急的解释声:“大人,大人……赠印之事,我只同您说过……至于是怎么传出去的,建章实在不知啊。”
元子晋一回头,又看见牧嘉志冷着张赛铁板的脸,直奔乐无涯而去。
他知道这干人必有正事要办,只好强自咽下满腹牢骚,找仲飘萍说坏话去也。
仲飘萍如今正在读书。
他不学无术了许多年,如今再拾起学业,确实困难,连华容读的书都比他深些多些,但他犹豫许久,还是决定要和书本死磕。
因为闻人大人提点过他,为人要多听少言,求诸于己,亦要求诸于书。
元子晋滔滔地同他讲了半天,仲飘萍频频点头,一言不发。
待元子晋将话说尽了,他才慢吞吞地开口道:
“军中之事,我不甚懂。但我见过我爹收皮子、做生意,跟那些猎户打交道。常有猎户说,他们和三四个人一起组队,才打了这些狐狸麂子,央求我爹每件加上几钱去,好跟猎户兄弟们多分些银钱。我爹从来不查有没有这些‘猎户兄弟’,只看皮子成色如何。倘若品相坏了,任人说上天去,是一件也不收;若是一批皮子质地都堪用,便真添上些银两,又如何呢?”
元子晋听得一脸神往,忍不住跑了题:“那什么皮子成色算坏?”
他自小在上京吃用,使的都是好皮子,还没见过什么劣等玩意儿呢。
可仲飘萍对他笑笑,没再说别的。
元子晋坐在桌前,慢慢咂摸出了些味道来。
他迟疑着道:“你是说……闻人明恪他不应该查吃空饷的事情?”
仲飘萍动了动嘴巴。
以他商贾之家出身的认知来说,确实不该查。
涉及大宗银钱的事儿,糊涂是福。
毕竟这世道,从来是水至清则无鱼,动了钱,那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伤到了谁的利益,自己想不出血,实在不大可能。
但他吃过多嘴多舌的大亏,便摇摇头,道:“不好说。”
“可是……可是为什么呀?很难吗?”元子晋想不通,“把吃白饭的轰出去,不是能用同样的军饷干更多的事儿吗?每个人拿到的钱也会变多,打倭寇不会更踊跃,更有劲儿吗?”
仲飘萍笑着打太极:“……这个真不好说。”
元子晋旁的不认,就认个死理儿。
仲飘萍不跟他细说,乐无涯懒得同他说,那他自己去查不就是了!
他和南亭百姓打了许久交道,总算不是那个满嘴屁话、高高在上的少爷羔子了,至少能无缝融入老百姓,和他们谈谈天、说说地。
元子晋单人出马,走街串巷去也。
在他忙碌时,乐无涯已经接连打发走了不咸不淡地跑来请罪的卫逸仙,警告他身为地方父母官、莫要将无辜商户牵连进来的牧嘉志。
随即,他把秦星钺唤了来。
二人头碰头聊到夜深时分,房门忽然被一把蛮力贸然推开。
元子晋披星戴月而来,手扶住门框,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一味的只是喘息。
他虽是跑出了通身大汗,但开口就是无礼之至的命令:“闻人明恪,你不能查吃空饷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