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乐无涯喜眉笑眼地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拥抱了这把又臭又硬的老骨头,“等今夏一过,我便具折上奏。”
“你就那般有信心,要得来我?”
“未必。”乐无涯揽着他的肩,“得看吏部怎么看你。若他们粗粗查看你历年政绩,发现你每年都只得个‘平常’评语,那调任一个你,自是无甚要紧;若他们肯用心看你,岂能不知英臣兄是个能臣,绝非庸人?到时候,你也不会就这么白白致仕,蹉跎一世。两下里,你都不吃亏嘛。”
齐五湖只觉周身热血滚涌,颤颤地“哈”了一声:“不去倒是吃亏了。你欠我一条金鞭呢!”
乐无涯大笑:“是啊,那你可得早点来!”
“堤坝无事,我便去。”齐五湖说话说得痛快利索,“哪怕辞官离任,我裹着张包袱皮,去桐州给你当个小吏,也不算虚度一生了!”
乐无涯伸出左掌:“口说无凭,击掌为誓。”
齐五湖并不含糊,也探出了他那瘦骨嶙峋的大巴掌。
三掌交拍,誓言订立。
乐无涯甩着手直吸气:“好这一身硬骨头,差点把我手打断了!”
齐五湖不说话,含笑看着他这忘年的小友、来日的上司。
那股苍老的热血始终不凉,热烘烘的,从他的心中涌出,一下下地往上顶着。
……
了却了这最后一桩大事,乐无涯一行人辞别锦元县,踏上官道,踏上了向桐州府进发的路。
他们便装简行,脚程挺快,但并不摆官员上任的架子。
从外貌来看,乐无涯也不像是官,更像个家境优渥的翩翩贵公子。
在外人看来,与其说是高迁上任,他们更像是一支贩完货物的商队。
越往南边走,城市愈见繁华。
元子晋从生下来起便在京城,嗅着上京春日里的土腥气长大,只在家宴中听父亲讲起江南风物人情,如今耳闻了小桥流水、眼见了姗姗佳人、尝到了异地佳肴,每一样都叫他欢喜雀跃不已。
大概同样是纨绔出身,他看仲飘萍格外亲切,总爱拉着他说话。
自从家变后,仲飘萍沉默寡言了许多,但爱热闹的本性很难改变,别人同他说话,他十分乐意倾听,是个极佳的听众。
然而,离桐州越近,境况越是不寻常。
哪怕是青天白日,走在大街上的百姓们也是凄凄惶惶,面色凛然。
不等天色擦黑,城门便轰轰然地关闭了。
就连元子晋也察觉出此地气氛异常,不再叽叽喳喳地讲笑谈天,白日行车时,他乖乖按照乐无涯的要求对着远处的静物投掷石块,夜间便去负物举重,锻炼膂力。
这是元唯严曾经统领过的地方。
他原先身在南亭,距此千里;如今到了桐州,作为儿子,他的荣誉感油然而生。
就算外人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他也绝不能丢掉龙虎将军的排面。
到达桐州府的那日,天已热得叫人在外头待不住。
然而桐州府却热闹得非比寻常。
乐无涯穿一身柔软的薄裤褂,打着小扇,见许多百姓潮涌似的往同一个方向流去,连沿街的店主也急三火四地上板歇业,心下生疑,便合拢了扇面,对何青松道:“老何,打听打听,今天城里有什么大事?”
何青松奉命离去。
不多时,他擦着汗回来了:“大人,还真有事。说是有杀头可看呢。”
乐无涯心内一动:“杀谁的头?”
何青松替乐无涯办事办久了,愈发妥帖。
他流畅地答道:“杀倭寇的头,是从浦罗州的平各县送来的,一十二名倭寇,午时开刀问斩。”
乐无涯低下头,清凌凌的眼珠子转了转:“去看看。”
第130章 新官(一)
法场简陋,设在市曹人员往来密集之处,用麻绳圈出一块地面,将围观人群拦截在外。
此地青砖漫地,砖缝中还渗着黑色的血污。
显然,这片法场是一处使用日久的刑台。
乐无涯一行人来到人头攒动的刑场边时,正值日头毒烈之时。
七八只苍蝇绕着残血振翅,发出嘤嘤的细鸣,
百姓们也发出嘤嘤的议论声,和苍蝇的声响混在一起。
案犯们跪作两排,头上套着肮脏发灰的黑色布袋,只待受刑。
元子晋眯着眼睛看去,只见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名犯人后颈上插着犯由牌,其上写道:“倭犯一名真岛一郎,戕害百姓,劫掠商船,通同谋逆,律斩。监斩官桐州府通判牧嘉志。”
元子晋没轻没重地捅了一下仲飘萍:“你看!”
仲飘萍愣愣地望着他们出神:“怎么了?”
元子晋展开扇子,挡住自己和仲飘萍的半张脸,嘀嘀咕咕道:“我听我爹说过,这边陲沿海地带的倭寇治理甚是艰难,这一口气冒出了十二个倭寇,你说说看,该不会是杀良冒功吧?”
仲飘萍:“啊?”
元子晋以为他没明白:“你没听说过么?就是对老百姓下手,把他们杀了,然后——”
仲飘萍摇摇头:“我是问,令尊同你细讲过是怎么个艰难法了吗?”
元子晋:“……”
还真没有。
他当时是想打听来着,可父亲用一句“你懂什么”,就把他生生堵回去了。
元子晋恼羞成怒,合拢扇面,哼了一声,不搭理仲飘萍了。
在仲飘萍那里吃了瘪,他不大死心,又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帮犯人看了一会儿。
这一看,还真叫他看出了些端倪。
这些人不见天日地跪在那里等死,元子晋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只能看到他们大致的体貌,越看越觉得心酸。
他们实在是太像南亭那些农户了。
皮肤晒得黑油油的,干巴瘦小,两条膀子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棒子,两手被麻绳捆绑着,指掌上都是一层又一层的厚茧。
若放在以前,元子晋是不会留意到“茧子”这回事的。
但他被乐无涯逼着走街串巷,见的都是穷苦人,见得多了,不懂也懂了。
不知是死到临头、惧怕万分,还是被太阳晒得发昏,他们瘦小的身躯一阵阵地发着颤,看着叫人颇不忍心。
尤其是那叫做“真岛一郎”的犯人,看样子是挨了一顿新鲜棍棒,露在外面的皮肤青紫交加,旧伤叠着新伤,活生生成了个花瓜。
元子晋忍不住浮想联翩起来。
杀良冒功的故事乍然到了他眼前,调动得元子晋骨子里的热血蠢蠢欲动。
他凑到了乐无涯身边:“哎。你不觉得这些犯人很奇怪吗?”
乐无涯打着把小扇,不作声。
午时一刻,三名刽子手一齐来到,取出砍得坑坑洼洼的法刀,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声:“验明正身——”
十二个布袋被陆续拉扯了下来,露出一张张或惶恐、或麻木的面孔。
看清他们的面孔后,元子晋的心猛地一跳。
这些人的嘴巴怎么都被布条绑着?
上京的菜市口处决过不少人犯。
杀人时,他曾大着胆子去瞄过几眼,从没见过有这桩堵嘴的规矩!
但到了验明正身的环节,再封着嘴就不像话了。
当那名唤“真岛一郎”的犯人口上的布条被解开时,变故陡起!
他嘶声大吼起来:“我不是什么倭寇,我是大虞人!!这些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抓来——唔!!!”
他吃了刽子手一记窝心脚,身子不受控地像一只面口袋似的滑出老远,正滑到了乐无涯跟前。
刽子手怒骂了一声:“放你娘的屁!”
乐无涯低头看向他。
他脸色青黑,吐了一口血,仰面看向乐无涯,血淋淋漓漓地从他的口鼻涌出。
他看向乐无涯,微声道:“冤枉呀……”
不等他叫冤完毕,刽子手就粗鲁地将他薅了起来,试图重新拿布条勒住他的嘴。
四周围观的百姓既惊且惧,轰的一声议论起来。
这还了得?
若是官府真干出这等事来,但凡他们尝到了甜头,来日打算故技重施,那他们普通老百姓还用不用活了?
元子晋脸色骤然一变,本能地望向乐无涯。
你快看看!
你还管不管了!
就连何青松、秦星钺等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在乐无涯身上。
但乐无涯没动弹。
见此人仿佛是突然聋了耳朵,元子晋也不顾什么体统规矩、庶人官吏了,急急地去牵他的衣角:“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他说……”
乐无涯轻轻为自己打着扇,拂动着额角两缕微垂的卷发。
这人犯精力颇为健旺,犹自挣扎不休,像是条被油煎了的活鱼,一时间刽子手也制他不得。
一片混乱中,一名高大英武的中年人龙行虎步而来,见此乱象,怒道:“这是在做什么?”
刽子手忙着回话:“通判大人,此逆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