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见此人如此不识货,语气中流露出了真切的恨铁不成钢:“你懂什么?太爷那射术,出神入化,当世一流!你去打听打听,多少人见他隔着老远,把那葛二子一箭放倒?你知不知道,太爷为了赎回给咱们南亭修路的石材,跑到景族地界去,和那些景族人比骑射,一点也不怯场!比了三场,赢了三场,真给咱们南亭人长脸啊!”
仲国泰听着他的闲话,身不由己地跟着他往前走。
家丁无法,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
仲国泰本身就是个蠢蛋,耳根子奇软,别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他已经信了七分,诧异道:“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当官的下手?”
路人连连摇头:“你听说了吗,太爷端了兴台县的毒窝,得罪了不少卖阿芙蓉的,才被人下令买命呢。”
“真的?不是说那兴台县令贪赃枉法——”
“真的啊,不然,若是只抓了个贪官而已,太爷怎么会进京受赏?”
二人一路闲话,一路到了南城城门前。
他们一抬头,便见到了五具冻得梆硬的尸首。
其中一具身首分离,却还是死不瞑目,一双眼睛瞪到了目眦欲裂的地步。
路人的声音有恐惧和欣喜杂混着,抬手一指,颤声道:“你们瞧,那个脑袋,就是个外族人的长相嘛!不是寮族的,就是安南的!”
一张告示端端正正地贴在城门旁边。
为了让不识字的百姓们知晓发生了何事,何青松亲身上阵,做了解说。
他撸起袖子,声如洪钟道:“前些日子,太爷受了些伤,想必南亭百姓都已知晓,如今已调查分明:就是这五个不要命的狂徒,胆敢刺杀朝廷命官,结果怎么着?被太爷一勺烩了!”
“太爷将这五人尸首示众,绝不是为了吓唬良民百姓,只是为着告诉那些不法狂徒,太爷就不是那等怕事的孬种!你敢动刀动枪,咱们这边以血还血就是了!”
底下登时响起了百姓们的叫好声。
仲国泰白天黑夜地胡混,一双眼睛年纪轻轻的就不很灵便了。
再说,那寮族人的脑袋冻得挂了白霜,面目有些模糊。
可他旁边的小家丁,一张面孔越来越苍白。
他慌张地扯住仲国泰的衣角:“少爷……死人没啥可看的,咱们快走吧?”
仲国泰平生见的死人也甚是有限,腿肚子难免转筋,可当着下人的面,他自认不能丢脸。
他装作很见过世面的样子,逞强道:“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怎么怕成这个狗德行?”
小家丁眼睛直瞪着地面,吓得心胆俱裂。
他记得那个寮族人的脸,高鼻阔口,眉毛极淡。
那天,这人流落到仲府门口、险些冻死时,他还去探过这人的鼻息呢!
小家丁脑子活泛,一转,又一转,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
为什么老爷和夫人要连夜收拾细软跑路,似乎也有了解释。
仲国泰正硬着头皮,继续仰头观视时,忽然在城楼一角,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别的不成,看美人的眼光确实格外精准毒辣。
他眼前一亮:哟,这不是漂亮太爷么!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残阳红得无边无际,泼了乐无涯一身的血光,也像是火光。
乐无涯坐在城墙牙子上,像幅出自国手笔下、用色刁钻大胆的绝世名画。
他对旁边的人轻声说笑,眉眼俱是含笑,更见热烈生动。
仲国泰不禁看直了眼睛,连家丁攀扯着他、催促他快走的话也听不入耳。
直到有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拍击了他的后背,他才如梦初醒。
他回过身去,打算骂人。
待看清来人面孔,他立时不敢撒野了,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师叔、侯叔。”
做药草生意的侯鹏脸上带笑,师良元则是袖着手立在一旁,一张长脸不黄不白的,看不出他的情绪来。
侯鹏柔声道:“真是仲世侄啊。从牢里出来啦?”
仲国泰有点挂不住脸,嗯嗯啊啊地应了一阵,试图将这桩丢人事速速糊弄过去。
侯鹏嗨了一声,拍拍他的肩:“侯叔和师叔看着你长大,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听说你爹要离开南亭,去别处找财路,这事儿是真的吗?”
仲国泰并不设防,苦着脸开了话匣子:“可不是?好端端,突然就铁了心肠要走,跟得了失心疯似的……”
听着这个废物点心喋喋不休的抱怨,侯鹏与师良元冷冷地碰了个视线。
先前,太爷大发神威,又是抓仲少爷入狱,又是封仲家皮货铺子,二人便像是嗅到了危机的老鼠,猫在一旁,暗自窥伺,不懂为何仲家突然间倒了大霉。
如今,见这五具冻硬了的尸首亮相南亭城楼,这二人哪儿还有什么不懂的?
这件大事是仲俊雄一人图谋,为着事不外泄,他并未告知他们两人。
如今事发,他们焉能不慌?不恨?
要知道,他们可是面对面坐在一起,喝着茶、吃着肉,一起谋划了许多龌龊主意的。
仲俊雄现今被太爷的雷霆手段逼得远走他乡了,留了一条活命,可安知仲俊雄来日不会用三人对谈的内容,来要挟威逼他们呢?
小太爷的本事,经此一役,侯、师二人是彻底见识过了。
然而,越是见识过他的手段,越是心惊胆寒,他们便越是信不过仲俊雄的那张嘴。
……
城墙之上,秦星钺将一件暖袍披在乐无涯肩上:“太爷,城高风急,小心冻着。”
乐无涯浑不在意,将手肘压在城墙上:“站得高,看得远嘛。”
秦星钺抿了抿嘴。
乐无涯:“有话就问。”
秦星钺行伍出身,自是听从指令:“太爷怎么突然想到,要把这五人挂出来示众?”
乐无涯用手指抵着下巴:“因为仲国泰出狱了呀。”
秦星钺听得一知半解:“……太爷还是不打算放过仲家?”
乐无涯粲然一笑:“我?我放过仲家?”
秦星钺:“可不。您还给他们的铺子解封……那夜守城的兵士,但凡是见过您那天伤重模样的人,私下里都议论说,太爷可够心慈手软的。”
“穷寇莫迫。追杀得太急了可不好。要松一阵儿,紧一阵儿。”
乐无涯托着腮,他回过头来,垂目望向下方和两位“世叔”纠缠的仲国泰,将手指移到了太阳穴处,含笑道:“……还有,就算要迫,也不能由我来迫呀。”
仲国泰刚出狱,许久没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正被两位好奇的师叔问得头晕眼花之际,感觉到了从城墙上方投来的视线。
他回头一望,恰和如火夕照下的乐无涯对视了。
乐无涯像是完成捕猎后的一条毒蛇,放松了全身的骨节,慵懒、明艳又大方地直视于他,片刻后,对他灿烂一笑。
仲国泰陡然一阵心慌气短,忙低下头来。
他想,绝世祸水,当如是也。
第123章 家破
乐无涯再见仲国泰,已是一月后的事情了。
他满头蓬发,形同乞儿,眼圈熬得通红,再不复纨绔公子的悠游自在。
在南亭煤矿里长的一身肉也全数掉了回去。
……
仲家人出了南亭,本来要投奔仲俊雄的一名故友而去。
仲国泰的妻子尚年轻,不愿离开父母远行他乡,又未生下子女,无所牵累,索性狠下心来,办了和离,自回了娘家去。
谁想船行不久,仲俊雄便生了怪病,说自己腹坠沉沉,呼吸困难,只能卧床不起。
他越病越凶,一张脸要憋得紫涨发蓝,才能不顺不畅地喘出一口气来。
船家眼见仲俊雄病至此等地步,担心是什么不知名的时疫,便严令这一家不许出舱。
仲国泰哪里都去不了。
因此,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徒劳挣命五六日、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
仲俊雄死前,哀鸣声声,形容凄惨。
仲夫人扯住他的衣袖,涕泣诘问:“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是谁要害你?”
仲俊雄咬紧牙关,抵死不认:“是我对不住……你们……我贪一时蝇利,起一颗恶心,毁一世家业……”
他用指甲在床板上抠出条条甲痕,胸口里生的似乎已不是心肺,而是一片破棉絮,呼呼噜噜地乱响。
这声响伴随着他的遗言,成了仲国泰今后人生中长久的噩梦内容:“别回南亭,千万别回南亭!”
见仲国泰死得颇不干净,船家连呼晦气之余,更加疑心这是时疫,不肯放任仲家在船上停灵,逼着母子俩将仲俊雄的尸体丢下水去。
仲夫人不愿丈夫的尸身伴流水而去,便狠了狠心,半途下船,想要寻块清静地界,叫他入土为安。
船家见这富户中的男主人死了,本来想趁火打劫,但眼见仲国泰已然成年,又黑又胖,单看外貌不是个好相与的,便歇了心思,敲了他们一笔“靠岸费”,才将他们放了下去。
谁想,祸自身侧起。
船家不知道仲国泰的脓包本质,负责扛行李的家生奴才们可是心知肚明。
刚下船,他们便携款卷包,跑没了一大半。
仲国泰拢不住人,追了张三,跑了李四,最后空着两手回家一看,只剩下一个娘,一个哭丧着脸的管家,一个管家的儿子,以及两个没处可去、只能忠心耿耿的小家丁。
仲国泰六神无主,擎等着娘亲拿主意。
仲夫人拭干眼泪,把三个字咬得截金断玉一般:“回南亭!”
丈夫不叫她回南亭,自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