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乐珩、乐珏一出现,他必会热情万丈地迎上去。
他打扮成了个端庄的小书生模样,但神情更像是神狐故事里的小精怪,溜到他们身边,团团地抱着两手作揖:“大哥,二哥。”
乐珩有心去揉一揉他的脑袋,但碍于要树立大哥的威严,只好坚持着不去抱他。
乐珏没那么多顾忌,一下就把小乐无涯搂起来,顶在脑袋上,抓住他的双手,作威胁状:“说,是喜欢大哥还是二哥?”
“喜欢大哥。”乐无涯狡猾道,“二哥喜欢我!”
乐珏思维简单,被哄得眉开眼笑,把他的手掌搭在自己脖子上:“乖,二哥最喜欢你,想吃什么,二哥给你买!”
乐无涯看向乐珩,不肯落下了他:“大哥想吃什么?”
乐珩早已忘记,自己说想吃什么东西了。
左不过是阿狸喜欢吃的那些罢了。
回过神来,乐珩怀着一颗砰砰跳动的心,快步走近了他:“闻人县令,今日怎么有空……?”
乐无涯轻巧地跳起身来:“我的事办完啦。”
他冲他一伸手,挺坦然地道:“来向乐博士讨我的感谢宴。”
这话说得极其没有水平,赖唧唧的,有股天然的撒娇意味,但落在乐珩耳里简直动听异常。
“今日?”他飘飘然地道,“家里没备下什么好酒好菜。”
“家常便饭就成。”
乐无涯把柿子递过去,换下他手中沉甸甸的书箱:“乐二哥今日在家吗?”
“在。他请了两日假,昨儿和今天都在家。”
乐无涯:“那就走哇。”
乐珩眼眶一阵酸涩潮润:“……走。”
……
整个乐家,被四年前的那一击直接打到了尘埃里,任谁都不认为他们有再爬起来的可能。
乐无涯死后两年,皇上还留了几双眼睛窥伺他们。
然而,继乐无涯死后,官场新秀如解季同之流,宛如雨后春笋一样地生长起来,皇上明里暗里养着的那些眼线,要是一味耗在这过时之人的府邸里,未免过于浪费了。
后来,为了节省家中开支,乐家裁撤了一批下人仆妇,许多眼线趁机撤出。
如此一来,府里是冷清荒僻了些,却意外地成了整个上京最干净的官邸。
独守空房的乐珏一见乐无涯,直接乐疯了,干脆是一扎围裙,自己一头撞进厨房,说要亲自做一桌子菜,好好款待来客。
乐无涯记得自家二哥向来是和自己一样仰着脖子等着吃的吃货,心里生疑,便向乐珩打听道:“乐家二哥还有这样的手艺呢?”
“他没别的事可做。”乐珩轻描淡写道,“有一把好力气没处使,就琢磨颠勺去了。”
乐珩已经努力把话讲得委婉了。
可是个中辛酸,只有他们知晓。
乐珏为人豪爽,京中原有好友无数,是个能玩爱玩的人。
阿狸的倒台,把他们全家一起扫到了上京官场的边缘地带。
乐珏那些好友审时度势,对他敬而远之。
乐珏精力旺盛,却无处发泄,除了去火枪营里点卯,就是在这三尺灶台前打转,嘴上说着没事儿,可他心中之苦,或许也只有乐珏自己尝得分明。
时日久了,乐家人早就统一地麻木了。
经历过长街一事,乐珩确信,以闻人县令的为人,不会瞧不起他们。
他只担心会从他眼中看到惋惜同情的眼神。
——他们家已经身在泥潭之中,旁人对他们的同情,除了进一步刺痛他们,毫无作用。
没想到,乐无涯的反应堪称剑走偏锋。
他轻松地玩笑道:“挺好,人尽其材,将来承袭乐将军的军职,上了战场,也能将敌人一勺烩了。”
乐珩张了张嘴。
……乐将军的军职,恐怕是不可能继承给他们了。
然而乐珩并无意责怪于他。
闻人县令未在京中任职,不知晓京中诸事,能有此祝愿,全然是发自真心。
他微微地翘起唇角:“借闻人县令吉言。”
乐无涯捧着茶杯左顾右盼:“叶夫人呢?”
乐珩:“闻人县令来得不巧。家慈带着我的一双儿女,去我夫人家里小住。”
乐无涯眨眨眼,觉得这个回答很是古怪:“贵夫人……不住在乐家?”
乐珩很克制地答说:“住在乐家,对她不好。”
乐无涯一边吸溜溜地喝茶,一边在脑海中构筑起一桩爱恨情仇的官司来。
他家大哥虽说向来迂腐严肃,是个不谈风月之人,但说到夫人时,话音柔软,眼底生光,显然是与她有情,且情谊不浅。
既是两家仍有走动,那就是还有希望。
聊乐家的事情,坏事居多,好事偏少,乐无涯便主动转移了话题,讲起了南亭风貌。
乐珩话少,却是个很好的听众,时常点一点头,还就着要如何发展书院、招揽师资、培养学子点拨了他几句。
乐无涯专心受教,一一记在心中。
乐珏确实有把子力气,短短半个时辰,四个凉菜、六个热碗和两道汤品就络绎地端上了桌。
他踩着欢快的步伐去请乐千嶂,但很快就蔫头耷脑地回来了。
他招呼乐无涯:“闻人县令,来吃啊。”
乐无涯:“乐将军呢?”
乐珏尴尬了一下,故作豪迈地一挥手:“爹说他有事要忙,不来了。”
实际上,乐千嶂最近迷上了钓鱼,盘着文玩核桃,往家里的鱼池子边一坐,废寝忘食的,一蹲就是一天。
然而,他技巧与运气都不兼得,往往枯坐一天,钓不上来半条。
当年征战沙场、挥斥方遒的昭毅将军,如今竟活得和那些在上京里浪荡了一辈子的老纨绔别无二致。
即使心大如乐珏,也觉得老爹最近玩物丧志,着实不像样,对闻人县令言说此事,难免有家丑外扬之嫌,索性含糊其辞,替他遮掩了过去。
所幸闻人县令并不追问,抄起筷子,笑眯眯道:“乐二哥,那在下就不客气啦。”
乐珏听他一声“二哥”,一朵心花陡然怒放,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吃!多吃!”
一顿家常菜吃得暖心暖胃,可谓是喜乐融融,宾主尽欢。
饭后,尽管乐家兄弟再三挽留,乐无涯还是坚持要走。
兄弟两人拗不过他,依依不舍,一路相送。
院落里诸般景象,都熟悉得惊人,像是深深铭刻进了乐无涯的骨血里。
这条小路,他曾颠颠地跑过。
那片树丛,他和小凤凰躲猫猫的时候藏过。
但他管住了自己的眼睛,表现出了守礼端庄的一面,一眼不多看。
为着分散注意力,他在心里盘点起了这次上京之行的得与失。
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被小六、小七、小凤凰这三个他前世最要紧的人知晓。
小六是最讲礼貌的一个,把礼尚往来贯彻到底,把一个天大的把柄和秘密交到了他的手里,并把自己拉上了他的贼船。
小凤凰也挺懂事,昨夜尽管有几次都蠢蠢欲动地想要和他亲密接触,可到底是忍住了,告别时也只是规规矩矩地拱手相辞,没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看来这几年的光阴,也不算是全活进了狗肚子里。
小七则是将精明进行到底,当初送信约见黄金台,都是托姜鹤来送,把自己的狐狸尾巴藏了个严严实实。
那驿卒就算真的具折上奏,告的也是六皇子,牵扯不到他头上去。
然而,项知节早有准备。
他向皇上多次报备,前往南亭探访,总不会是为着贪吃南亭的酥油饼吧。
乐无涯上京来,他不来探访的话,反倒奇怪。
小六一派光明磊落,并不藏私。
皇上责备不到他头上,但想转过脸来收拾乐无涯,也并不轻松。
一来,乐无涯不是无名无分之人,乃是一名实权县令,由不得他毫无道理地搓圆捏扁;二来,他不是名高位重之人,仅仅是县令而已,堂堂天子,与七品县令计较,过于丢份;三来,他不在上京,重生后又只做好事,皇上就算想找他的茬,也无从找起,反倒捏着鼻子赏了他好几次。
今日,乐无涯又见过了乐家兄弟。
因乐无涯认为,自己这趟短暂的上京旅程,算是善始善终,圆满收尾。
确实是有很多人见到了他的脸,且因此或惊或喜,或忧或怒。
但乐无涯确信,他们并不会声张,更不会报知项铮。
因为他深知老皇帝的几个特点。
其一,他疑心奇重。
其二,他父亲搞了一辈子神神鬼鬼,致使他极憎神鬼之说。
其三,他嘴上不说,心里已经要把他乐无涯恨透腔了。
所以,见过乐无涯的臣子,譬如解季同之流,不会主动言说,以免招上搬弄是非、谈神论鬼的嫌疑。
贴身伺候他的太监,譬如李公公之流,深知主子的喜怒爱恨,也不会说。
至于乐珩乐珏,更是不可能说。
这样一来,乐无涯大张旗鼓地到上京走了这一遭,竟然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
乐无涯正在心中权衡利弊、搅弄风云,忽然看到一个渔翁装扮的身影远远地从月亮门处一掠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