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把厕坑还给衙门管理,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当然,为了急于甩出,他们绝不会管衙门要修葺厕坑的钱。
顾兄教导过他,凡有案件,得利最多者,嫌疑最深。
闻人约侧过脸去,望向乐无涯的背影。
乐无涯走起路来,体态风流潇洒,七品官服飘飘,活似一面招摇飘逸的艳帜。
他抬手按住怦怦乱跳的胸口。
先前的顾兄,仁义为本、勤恳爱民。
可眼下场景,必是他处心积虑、早有所谋的。
他直直望着他的背影,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
……
乐无涯大步向前,并未回头。
正如他所说,害人,是要出血的。
早在绘制厕坑设计图时,乐无涯就知道,厕坑一事,虽只是诱人小利,可早晚要酿大祸。
乐无涯等这一场大祸,等了许久了。
里老人是乡绅望族,从乡里百姓中得利甚多。
让他们出出血,白白为百姓们建上这么一座厕坑,运营成熟后,再甘心情愿地交还给衙门管理,乐无涯觉得合情合理。
而自己在背后处心积虑、筹谋多时,暗暗等着他们下手,自然也是要出出血的。
乐无涯稍稍偏过脸去,用余光看向站立不动的闻人约,抬手按住了心跳有些加速的胸口。
……这段友情,便是他要付出的赌注了。
第66章 矛盾(一)
里老人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仿佛集体商量好了一般,纷纷以一通虚情假意的问候开场,以恭恭敬敬地奉还地契作结。
一个早上加上半个下午,厕坑的地契交回了一大半。
乐无涯十分客气有礼,一一询问,需不需要衙门把修建厕坑的钱贴补给他们?
能成为里老人的,尽管有贪者,却没有蠢货。
这种时候张口跟衙门要钱,那眼皮子得浅到什么份儿上?
他们笑眯眯地来,笑眯眯地走,只是不约而同地有了同一个想法:
……闻人太爷,惹不得。
他们虽借由厕坑尝到了一点甜头,挣到了些银钱,但经营时日不长,尚未回本。
算来算去,等于是他们这帮人贴了人力财力,忙活了半年,给南亭县做了一回大功德,给太爷修了一场好官声。
自己呢,什么都没落到。
最要紧的是,这事怎么算,都赖不到太爷头上。
因着他们贪心,才有了围绕厕坑的诸多争端。
这次祸头虽是丁柘挑起的,但祸源是他们的贪心,这场争斗才会愈演愈烈、愈斗愈凶,走到如今这一步,甚至可以说是早可预料。
太爷顶多是将此事传得满城皆知,用最快速度传到了每个里老人的耳朵里而已。
他们斗来斗去,给太爷做了嫁衣裳,还得说尽好话、露尽笑脸地把地契还回去,生怕太爷不肯收……
这其中倘使真有太爷的手笔,那……
里老人们不敢再深想下去,转而看向了东城方向。
——奈何不了太爷,还奈何不了你丁柘么。
……
乐无涯送走第八名里老人后,打了个哈欠。
这种无聊的戏码,演上八回,他看都看累了。
他转手把这差事交给了爱好交际的孙县丞。
今日,最多再加上明天,大概就能全部收回了。
不想惹事之人,已陆陆续续交还了地契,就算有人舍不得交,大势所趋,又能如何?
乐无涯一边把小算盘划拉得噼里啪啦,一边迈步出了衙门。
……
南亭地界的“杆儿头”盛有德,在城隍庙后的一处酒摊子喝酒。
他并不是特别爱好清净,只是他喝酒吃肉时,总得避着些手下的花子,不然面子上过不大去。
正当他举碗欲饮时,突然感觉自己的左肩头被人用扇子轻轻一敲。
他向左看去时,乐无涯自他右侧入座,玩笑道:“你的人,不中用啊。”
盛有德瞪着神出鬼没的乐无涯,愣了半晌,直觉有哪里不对。
但太爷率先挑起话题,他总不能不答,只好不再深想。
他知道他所指何事,苦笑道:“太爷,我早就说过……”
……
厕坑陆续落成后不久,乐无涯便来寻了盛有德,开门见山道:“帮我个忙。”
听完乐无涯的吩咐,盛有德一头雾水:“您叫我派人去……数进厕坑的人?”
乐无涯自是有他的一番道理,径直安排道:“每个厕坑门口派两个人,轮流照看。进去一人,算一个铜板。每过一日,到你这里来报数,第二日,你来衙门找何青松结一回钱,有事上告,无事领钱走人。就这么简单。”
盛有德听懂了乐无涯的弦外之音:“太爷,不单单是数人吧?是盯梢?”
乐无涯冷淡道:“别瞎打听。”
“不敢、不敢。到时候,若是有什么异常,必立即报给太爷知晓。”盛有德试探道,“太爷,可这盯梢,总有个头尾吧?盯谁?盯什么事儿?要干多久?”
乐无涯反问:“我给你送钱,你还不要?”
盛有德从这话头中嗅出了一丝异常来,忙点头道:“旱涝保收,这么好的生意,太爷让盛某做,真是太给我脸面了。可这活儿要是干差了……”
“还没开始干,就想着干坏了要怎么糊弄我了?”
盛有德忙解释:“太爷,您是不知道,下九流可坏着呢,他们爱糊弄人。比如说这厕坑,一天进去一百个,眼皮子窄点的,报一百二十个;贪点儿的,报两百个。这、这也不好查验不是……”
“你这话我不爱听,吞回去。”乐无涯拿扇子一指他,“下九流怎么了?上三流,下九流,哪行没有败类?哪行又没有名垂青史的?我要是看不上你,和你坐一桌干什么?”
盛有德赔笑道:“是是是,我吞回去。太爷,您说您的指示。”
“你把你耳朵里塞的驴毛掏掏干净。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还想要什么指示?”
盛有德:“……”啊?就刚才那句?
乐无涯看出了他的迟疑:“是个不错的肥差吧?”
确实。
别说乞丐们不识数。
要是进厕坑一个人就能赚一文钱,他们自己就能无师自通地开发出许多计数办法来。
结绳、画勾,办法总比困难多。
太爷是要买他们的一双眼睛,确保每个进厕坑的人,他们都瞧得认认真真。
只要肯留心看,若是有什么行踪鬼祟之人,肯定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但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他静静等着乐无涯的下文。
果然,乐无涯抿了一口茶,道:“别忙着美,丑话我要说在前头。”
“你们当然可以哄我,可以磨洋工不干活,找个地方睡大觉,等到一天过去,随便扯谎编个数来唬我,从我这里骗钱……”乐无涯道,“我自有办法,测出他们干事是否用心。若是不用心,有德兄,我可是要找你说话。那钱,我要如数退回的。”
“您不罚我们,已是格外开恩了。”盛有德语调轻快,继续试探,“太爷,这么好的事儿,何时是个头?”
乐无涯站起身来,用那把柔软的轻罗小扇在盛有德的左肩轻轻一拍,拍出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我的目的达成之前。”
……
自从那日起,围绕厕坑的小风波就接连不断。
流氓闹事、小偷盗窃,大多都是当场闹将撕扯起来,并无这些乞丐眼线们的用武之地。
盛有德还寻思过,这要怎么测啊。
直至今日,太爷大张旗鼓地拘走了两个乞丐,盛有德终于明白,所谓的“测试”是怎么一回事了。
从他们堂上的表现来看,盛有德知道,他们怕是干了吃空饷、乱报账的混账事儿了。
盛有德早知道太爷的钱不好赚,面对此情此景,索性嬉皮笑脸道:“太爷,是我手下人不顶事。您付我的钱,我按约定如数返给您就是。”
“是你的人不顶事……”乐无涯凑近他,低声问道,“还是你不把我的事当回事?”
盛有德心中一悸,忙笑道:“太爷,小的怎敢?”
乐无涯将一本字迹糟乱的草纸册子放在桌上,用扇子推给了他:“看看这个。”
盛有德笑道:“小的不大认字……”
乐无涯用扇子替他翻开一页。
看到册子上的内容,盛有德脸色微微一变。
这册子显然是使用已久,且纸质粗劣,翻了边、卷了毛,上面细细记载着今日那间出事厕坑每日的进出人数和行迹可疑之人。
开始记录的时间,与乐无涯前次来找盛有德的日期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