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们滚,”晏惟初没好气,“有多远滚多远,那些姑娘跳完舞让他们赶紧带走,不许再出现在朕表哥面前。”
赵安福:“……”他们明明是要把美人献给陛下您。
这句他没胆子再说。
晏惟初岂会不知,但凡他表现出任何一丁点兴趣,今夜人就会被留在他这行宫里。
当初他生母郑娘娘就是这样上的他父皇的床。
这群畜生,看他不听话便迫不及待想让他播种,有了皇嗣就能早日取他代之,做什么春秋大梦!
前殿里,谢逍也正在想着同一件事情。
他看着那些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想到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这样的美色被源源不断送到御前,甚至连生气都生气不起来。
下方有不少人早就在观察打量他,这会儿趁着皇帝不在,互相使着眼色,有人开口问:“定北侯觉得这些姑娘舞跳得怎样?这些美人若是献给陛下如何?”
谢逍看了一眼那人,冷淡道:“不如何。”
那人笑笑说:“老夫倒觉着这些美人不错,不知陛下能不能看得上眼,侯爷你与陛下亲近,你觉着呢?”
谢逍搁了手中酒杯,嗓音愈淡漠:“陛下的事,你们应当去问陛下,何必问我。”
落到他身上的目光愈多,又有人故作好奇问他:“说起来日日见到麒麟卫的几位同知大人,侯爷你夫人呢?怎从未见他出现过?”
谢逍尚未再开口,一旁的晏镖先忍不住了,怼那嘴碎的老头:“干你屁事,就你话多,我们指挥使大人凭什么让你见?”
对方被他这样骂涨红了一张老脸,但不敢回怼,这位毕竟是王爷。心里却充满鄙夷,果然武夫就是武夫,做了王爷的也一样,粗鄙不堪、毫无教养。
“怎么?本王的话你不服?”
晏镖这个暴脾气哪里看不出这人小眼睛乱转的在想些什么,他也鄙视这些自诩清高实则道貌岸然的文官,一肚子坏水从来不憋好屁。
“不敢,”对方青着脸道,“王爷说笑了。”
旁人打圆场:“钟大人也只是好奇而已,当日我们都去侯府喝过喜酒,却还没真正跟夫人打过照面,这才多问了一句。”
有人附和:“是啊,夫人能得陛下重用,做了这麒麟卫的指挥使,连顺王爷您都是他手下,我等确实好奇他有什么过人本事。”
晏镖还要骂人,谢逍先淡淡道:“我夫人身子不适,出京没多久便染了风寒,后来只身回去了,一直在京中侯府休养,不在这里。”
“那倒是可惜,”这些人显然不信,最先找谢逍麻烦的那个说,“听闻夫人是云陵人,云陵离这清江府不远,说来也是稀奇,老夫先前跟云陵这边的官员闲聊,怎没听他们说过安定伯府有旁支在这云陵?”
云陵的地方府官县官都在场,被点到名陪着笑脸说:“兴许是我等孤陋寡闻吧,确实没在这边见过安定伯的族人。”
便有人笑起来:“那这安定伯到底是从哪里挖了个旁支子嗣过继,定北侯,你不会被骗了吧?何况你夫人还是伯世子,这要是来历不明,骗取爵位,那可是有欺君之嫌啊。”
“行了你们,”晏镖不耐烦了,一拍酒案,“别一个个拐弯抹角,有屁能不能直接放?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郑世泽见势不对,赶紧叫了个宫人过来,低声叮嘱对方去后殿请陛下出来。
“王爷这话未免过于粗俗了些。”
先前被他骂的那个忍不住呛他:“不过是近日外头关于定北侯夫人的风言风语太多,我等想跟侯爷确认问个清楚罢了。”
晏镖没好气:“那是人定北侯的家事,跟你们到底有什么干系?!”
有御史开口:“若是事情当真如外头传的那样,安定伯世子就是陛下,自然便跟我等有干系,劝谏陛下迷途知返,为人臣子者责无旁贷。”
又是御史,每次找事都有这些人的份,他们大多是从前的六科给事中,自从皇帝将六科并入都察院,夺了他们的封驳权,这群人便没事找事地不断找皇帝麻烦。
死也不怕,死也是青史留名的一种方式,做言官的就得有这个觉悟!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都静下了,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谢逍,等着他回答。
晏惟初这时已经走到殿门边,顿住脚步。
就听谢逍无波无澜的声音道:“不是,我夫人是我夫人,说他就是陛下,你们不觉荒谬?”
“既如此,你与陛下之间那些暧昧不明的举动又是何意思?”
这御史直言质问:“定北侯,你是想做佞幸吗?”
“够了!”
晏惟初大步迈进来:“谁允许你们这样逼问他?要问便来问朕,朕告诉你们便是,安定伯世子边淳就是朕,当日与定北侯成婚的人也是朕,你们满意了吗?”
皇帝的话如水落油锅,炸起哗声一片。
那御史痛心疾首高呼:“陛下!您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帝王道,堂堂天子之尊,缘何能颠倒乾坤委身下嫁?如此悖乱人伦是视宗法礼教于何物?!您此举又将我大靖列祖列圣颜面置于何地?!”
晏惟初面色铁青,谢逍一步上前,转身挡在了他身前,面对众人沉声开口:“与陛下无关,此事是我以兵权逼迫陛下行下的龌龊事,你们不必如此质疑陛下。”
这话无论真与假都不重要,但既然谢逍这么说了,便是亲手给了别人攻讦他的借口。
那御史跳脚破口大骂,亵渎皇权、玷污圣体,窃弄权柄、祸乱朝纲,邪佞惑主、国之大害,是一句比一句难听。
谢逍由着他骂,半点不为自己辩驳。
晏惟初冷眼扫过这大殿里的众生百态,目光最后落向谢逍始终沉静如渊的侧脸。谢逍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有的只是为他挡下所有的孤注一掷。
他的表哥分明是于国有功之人,为大靖江山鞠躬尽瘁拼尽血泪,他从没对不起任何人,从没有。
只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表哥就要这样站在这里,承受这些莫须有的叱骂与羞辱,凭什么?
他是皇帝,却连想护住自己心爱之人都这般艰难。
晏惟初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抽搐着握紧,强压下心头的滔天怒火。
他不能再杀人,今日但凡他在这里动了任何一个人,所有的罪孽与骂名都会在事后加诸于他表哥身上,他不能。
“够了。”
那御史还要骂,晏惟初提起声音:“朕说够了!”
他闭眼又睁开,自谢逍身后走出来,面对群臣勉强冷静道:“今日是朕的寿宴,你们一定要在这样的场合找朕的不痛快吗?走吧,都走吧。”
下方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人上前拉住了那跃跃欲试还想骂皇帝的御史。
这么久了他们好不容易在皇帝面前占了一次上风,皇帝这明显是服软退让了,还不见好就收!反正这事情没完,他们有的是机会慢慢跟皇帝斗。
于是有第一个带头退下的,很快所有人都告退离开,先前还闹哄哄的大殿里彻底安静下来。
谢逍跟晏惟初回了寝殿。
晏惟初一路无言走在前头,谢逍安静跟在他身后,直到进门,所有下人自觉退下,殿中只剩下他们。
晏惟初回身,看向谢逍,心疼的语气里夹杂了怒气:“你为何要当众说那些?我需要你将责任都扛过去吗?是我骗了你,我骗你我是安定伯世子,我说要帮你解决麻烦,你才肯娶我,结果我给你找了个这样天大的麻烦,你为何还要将事情都揽上身?”
谢逍低眼沉默了很久,最后抬起时哑声问他:“那你呢?又为何要当众承认你就是世子,按你说的,就让世子英年早逝了,不是更能省去麻烦?”
晏惟初愣住,他看到宫灯烛火摇曳里,谢逍双目通红,眼里竟蒙上了一层水雾。
表哥他……哭了。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原来真是哭包(。
第68章 宁我负人,休人负我
意识到谢逍在哭,晏惟初也瞬间红了眼睛。
表哥明明说过,自他母亲去世后就再未流过眼泪,今日却自己面前破了戒。
晏惟初怔怔望着他:“表哥……你在哭吗?”
谢逍的嗓音发哑发沉,几近哽咽:“阿狸,做皇帝辛苦吗?”
晏惟初彻底愣住。
这么久了,谢逍与他怄气、冷战、闹别扭,他一直以为是源于他的那些欺骗,谢逍在生他的气。但现在,表哥这样红着眼睛问他,做皇帝辛不辛苦。
外头人的奉承讨好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从没有人像谢逍这样,关心他这个皇帝做得到底辛不辛苦,从来没有。
苦涩一点一点至心口漫上来,晏惟初尝到近乎麻痹他感知的涩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问我这些做什么?辛不辛苦的我这个皇帝都得做,我是皇帝,他们谁敢忤逆我,我不在乎他们,我才不在乎他们……”
谢逍泛红的双眼直直凝视他:“不在乎他们,可你在乎万民苍生,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放开手全如他们所愿不闻不问,你这个皇帝也不必做得这样辛苦,不是吗?”
晏惟初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想要打断他:“表哥,你别管这些,这跟你我之间的事没有干系,我不会让他们再有机会那样攻讦你,绝对不会。”
“阿狸,”谢逍喑声道,“我不重要,他们怎么骂我都好,一点都不重要。但你不行,你是皇帝,你不能因为我背上悖乱无德的恶名,这对你不公平,你这个皇帝做得这样辛苦不容易,不该因为这种事沾上污点留下身后不堪骂名。”
晏惟初急切争辩:“那这对你就公平吗?!你帮大靖平定了整片北域,你居功至伟,你更应该名留青史,凭什么就因为我跟你的关系你就得被他们指着鼻子骂,骂成祸国殃民的佞幸?!
“我留下身后恶名又如何?你以为就算没有我跟你的这段关系,我死后就能得到什么好名声吗?不可能了!从我杀了那么多人,对那些士绅文官动刀子,抢他们的钱抢他们的地那一刻起,就再没可能了!笔在他们手里,只会把我写成罄竹难书恶行昭昭的昏君暴君,你觉得我会在意吗?我要是在意所谓名声我何必要做这些?何必!”
“可我在意,”谢逍的眼里全是为他而生的心疼,“他们骂你,至少你做的事下头那些百姓会念着你的好,会感恩你,可若是因为我你私德也有损,你堵不住天下人的嘴,所有人都会议论你的不是,将来若无嗣无国本,你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若无亲子,承继之君可以一上来便推翻你做的所有为他自己博得美名,你只会成为别人功成名就的踏脚石,永远在史书上翻不了身,阿狸,若是那样要怎么办?你甘心吗?若是甘心你今日又为何要吃力不讨好不顾一切地做这些?”
晏惟初语滞,喉咙滚动着难以辩驳。
他确实不甘心,他想做一个真正有作为的皇帝,他不惧身后骂名,可若是他今日所做种种皆是昙花一现,他日沦为后继之人成全名声的垫脚石,他怕是会死不瞑目。
“……所以表哥你要我怎么办?”晏惟初的声音变得低落,甚至绝望,“你不想要我了是吗?我之前说要让世子英年早逝,你生那么大的气,现在呢?你要我就让世子去死,你的夫人是世子,世子死了你是不是就能跟我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了?你不要我,我就真的只能做孤家寡人了。”
“不,不会,我不会!”
谢逍斩钉截铁地保证,给出承诺:“我可以为陛下做任何事情,只要陛下还要我,我绝不负陛下。
“你要做的事情让我来帮你,你不能在这边久待,御驾一离开那些不安分的人定还会再生事,这里不同北边,你把刘崇璟留在这里查地若没有武力从旁震慑,他几乎不可能顺利进行下去,我可以留在这里帮你,你要杀的人让我来杀,不必再脏你的手。”
晏惟初恍惚问他:“人你来杀,恶名你来背,然后呢?你要在这里留多久?你还会回京回我身边吗?是不是还要看着我日后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你也一声不吭做好你为人臣子的本分?”
谢逍的声音愈艰涩:“我说了,只要陛下还要我,我不会负了你,但陛下是自由的,不必受困于我,你想我时,我会去看你,陛下想要什么,我都愿给你。”
晏惟初的愕然在洞悉了谢逍话语间的意思后,转变成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定北侯,你是打算坐实了他们传言的那些,和朕暗度陈仓,做那见不得光没名没分的佞幸吗?你是圣人吗?把我拱手让给别人,看着我将来后宫三千子孙满堂也愿意?”
他不愿意。
谢逍很想说这三个字,却在脱口而出时生生忍住咽回。
从知晓晏惟初身份第一日起,他便在反反复复想着这件事,他不愿任何别人染指他的小夫君,想要将晏惟初带走,永远只锁在自己身边的念头日复一日强烈。
可他做不到,只要一想到晏惟初这十年是如何熬过来,又是如何从尸山血海里一步一步拿回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便不能那么做。
他要他的小夫君实现抱负,高坐明堂,功德圆满,留下身后美名。
他宁愿做见不得光的那个,宁愿……将晏惟初拱手让人。
晏惟初笑着笑着又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看到谢逍也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