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有过,罪不至死,母后以其年事已高,请朕宽宥于他,朕念他多年伺候母后有功,将功赎罪,赐了他一百杖责,令其闭门思过、改过自新,这事便到此为止吧。”
“陛下!”
张炅还想说话,被晏惟初直接打断:“朕意已决,不必再提。”
这位首辅大人开始捶胸顿足、痛哭嚎啕,自责自己劝谏不了皇帝,愧对先帝和大靖列祖列宗。
表演欲之强,令人咋舌。
晏惟初冷眼旁观,深以为他不去那不夜坊戏楼登台演上一出,实乃浪费了天赋。
见晏惟初一直无动于衷,张炅表现出心灰意冷,匍匐下地,恳请辞官回乡颐养天年。
又有数人附和。
晏惟初心中发笑,想用集体辞官这种招数以退为进,真以为朝堂离了你们就转不了了?
“准。”
他一句挽留没有:“诸卿劳苦功高,朕再赐卿等一年俸禄,以示嘉奖。”
“……”
一众人包括张炅在内都傻了眼。
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的?
晏惟初没搭理他们,随手点了跪于后方一犹犹豫豫、左顾右盼的工部官员,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何职位?”
那人一愣,自报了家门,他是工部营缮司郎中,他的上峰工部右侍郎刚也已提了辞官。
“就你了,”晏惟初道,“补工部右侍郎缺。”
那人顿时大喜过望,哪还记得什么逼宫,当即激动磕头叩谢天恩。
“其余各部皆循此例,上官致仕,僚属循次递补,至于阁官,待后再议,都退下吧。”晏惟初一锤定音。
刚闹着要辞官的那些个脸都绿了,其余人眼见有机会升官谁还肯陪他们闹。
皇帝已经转身离开,众人面面相觑,有第一个带头爬起来走人的,很快便有其他人跟上,这便散了。
*
谢逍早起去了一趟镇国公府,向他祖母老国公夫人请安。
这百十年谢氏嫡系镇守边关,其余子嗣留京早已成定例,老夫人二十几年前跟随小儿子女儿回了京中,之后也再未去过边境苦寒之地。
谢逍与她统共没见过几面,在这镇国公府里更像个外人,皇帝封爵赐下府邸后他便也顺势搬了出去,只偶尔回来向老夫人问安。
一进门便听到堂中的叫嚷声,跪在老夫人身前的纨绔正捶胸撒泼,要家里人帮他出气去找那不夜坊的麻烦。
这人是谢逍二叔的小儿子,名谢适,在谢家这一辈里排行第三。谢逍那位二叔早年病逝,谢适这小子缺乏管教被家里长辈宠坏了,除了吃喝嫖赌败坏家风便不会别的。
老夫人蹙眉呵斥谢适起来,他不肯,就地打滚,骂着外头那些人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镇国公府面子,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旁二夫人沈氏嘴里骂着“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这样,真是不像话,赶紧起来”,实则毫无力度,听了谢适说的反而向老夫人拱火:“娘,适儿的话也没错,您看看他这脸都被打成什么样了,那些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老夫人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孙子被揍成这般惨状,亦十分不悦,刚要发作,见到谢逍进来便又端起笑容:“大郎来了。”
谢逍上前行礼,沈氏脸上也堆起笑,示意自己的丫鬟赶紧将谢适拉起来,大约也觉得她这儿子过分丢人。
谢适哪肯,看见谢逍更是跳脚:“大哥你得为我做主啊!不夜坊里那些人不给我们镇国公府面子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一定要带人去给他们一个教训!”
这厮那夜被郑世泽叫人扔进湖里,后头又去不夜坊找了两回麻烦都没讨到好,昨夜带人去砸场子更是被不夜坊的打手狠揍了一顿,这才炸了锅。
谢逍淡漠道:“你在别人地盘上闹事吃了亏,被人教训了有何不服气的,自己找不回场子便认了吧。”
谢适一听又开始捶胸嚎啕,沈氏脸上笑容微僵,连老夫人也不满道:“但是适儿被人打成这样,我们国公府几时被人这般欺负过……”
“祖母,娘,大哥说的没错,三郎他这是活该!”
外头适时传来声音,迈步进来的人是谢适的亲兄长、沈氏的大儿子谢迤,上来先跟老夫人和沈氏问了安,再与谢逍拱手:“大哥。”
谢逍颔首。
不等沈氏她们皱眉,谢迤说道:“那不夜坊背后的东家姓郑,是陛下的母家表兄,陛下刚刚追封了郑妃为太后,还给他们家封了爵,郑家如今气焰正盛,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们为好。”
沈氏闻言不屑道:“什么郑家,不过是一帮子满身铜臭的商贾罢了,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
谢迤无奈:“娘,如今太后姑母已经形同被软禁,大哥的兵权也被陛下拿走了,陛下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直接对我们国公府下手,眼下还是低调一点吧,不要再生事了。”
沈氏心中不快,气愤道:“谢氏百年将门,为大靖立下赫赫战功,皇帝怎敢这样对我们!”
“就是!没有我们镇国公府,那儿皇帝还想坐稳他的皇位?做什么梦!”
谢适哼哼唧唧口吐悖逆之言,被谢迤一巴掌甩到脸上:“你给我闭嘴!少胡言乱语!”
老夫人脸色难看地喝道:“行了都少说两句!二郎,将你弟弟带下去,好生提点他。”
打发走了谢适和谢迤,老夫人这才勉强又端上笑容,冲谢逍说起今日特地叫他过来的用意:“你既已回京,公务也都卸下了,不若早日将终身大事办了。你父亲也是个混不吝,半点不帮你操心,索性祖母替你做主了,你婶娘她有个侄女年方十六,样貌性子都不错……”
“祖母,我的婚事还是迟些时候再说吧,阿姊也还未嫁。”谢逍拒绝道,态度并不强硬,但也没有跟她们商量的意思。
“这是两码事,”老夫人被他下了面子,不满道,“你阿姊是要嫁进宫的,皇帝那头不下圣旨,我们只能等着,但你不一样,你的事至少能自个做主。”
沈氏附和:“就是,云娘那是没办法,大郎你也都二十了,京中这些勋贵子弟,有几个到你这个年纪还不说亲的?”
“陛下迟迟不下旨迎阿姊入宫,是何意思还不明白吗?”谢逍忍耐道,“婶娘的兄长如今是济州都司指挥使,若再与我们亲上加亲,会让陛下作何想法?”
沈氏心有不甘:“可……”
谢逍摇头,显然心意已决。
老夫人或许也意识到这桩婚事太过打眼了些,还是得先保证他们谢家能再出一个皇后,好让皇帝继续倚重他们:“那便算了,这事之后不要再提了。”
谢逍没在国公府久待,借口府上还有事,午膳没用便准备回去。
谢迤送他出门,也说起祖母她们想为他说媒的事:“母亲一厢情愿的想法,大哥你不必放在心上,回头我也会跟她说。”
“多谢。”谢逍颔首。
谢迤与谢逍同岁,早两年便已成亲,如今连长子都生了,在后军都督府任六品都事,比他弟弟谢适要出息长进得多。
他接着道:“之前陛下未经五军都督府推举,直接同兵部内阁商量调了邴元正去朔宁接替你的位置,想来也是不信任京中这些武勋,我等日后确实需低调谨慎些为妙,大哥你自己小心一些,我也会多提醒家中人。”
谢迤的官职不高,但因镇国公府少爷的身份,消息还是很灵通的。五军都督府被京中勋贵把持,如今小皇帝初亲政,不信任他们也属平常。
谢逍没有多说:“你自己也是,在外仔细着些。”
谢迤点头称是,送他上车。
*
巳时末,赵安福走进书房,见晏惟初正在看奏章,犹豫了一下又打算退开。
晏惟初叫住他,没有抬眼:“有事直说。”
赵安福低声道:“定北侯早起去了趟镇国公府,待了一个时辰不到便出来了,回去路上碰见那位苏小郎君,邀了对方同去侯府。”
因晏惟初之前交代了,定北侯每日做了什么去了哪里都要报到御前,锦衣卫那头刚送来消息,赵安福便立刻来禀报了。
晏惟初闻言神色微顿,扔下手中奏章。
察觉到小皇帝的不快,老太监默默噤了声。
“去传朕口谕,”晏惟初沉声下旨,“请定北侯现在、立刻、马上来西苑。”
赵安福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晏惟初恶狠狠地咬重声音:“朕要请表哥吃饭!”
第9章 行走江湖身份是自己给的
“陛下口谕:请定北侯现在、立刻、马上来西苑,朕要请表哥吃饭,钦此。”
传谕太监复述完晏惟初的话,客气笑笑冲谢逍说:“定北侯这就动身吧,不要耽搁了,陛下还等着您呢。”
谢逍站直起身,平静说:“我换身衣服,便随你们去面圣。”
传谕太监很给面子地请他自便,谢逍让人上茶好生招待着,去了后头。
苏凭跟过去,疑惑问他:“陛下为何这时候将你叫去西苑?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不知,”谢逍只道,“你先回去吧,你要借的书我让人找着了给你送去。”
苏凭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们自幼一起在边关长大,情同手足,谢逍跟随老国公出征那年他父亲去世,他被家人接回京中,如今时隔四五年再见,总感与谢逍之间不如从前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先前在街上遇到谢逍的车驾,他以借书为名被谢逍邀来府上,本想把酒言欢重拾旧谊,却不成。
但将谢逍叫走的那个人是皇帝,他也只能按捺下那些不悦心绪。
*
殿内,宫人进进出出,陆续上了几十道菜。
下头人进来禀报说定北侯已经到了,就在外面候着,晏惟初听着,忽然又不想见他了。
但也不想放谢逍回去。
谢逍走进殿中,依旧未能得见圣颜。
御座前照旧置了一道屏风,他上前躬身揖拜问圣安。
“表哥平身坐吧,说了今日朕是请表哥来吃饭的,不必多礼。”晏惟初刻意用了伪音,是从前无聊时跟一个会这个的老太监学的,比他本来的音色要低哑不少。
谢逍没有推辞,谢恩之后走去长桌后方,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晏惟初命人给他斟酒布菜,就这么靠坐御座里,饶有兴致地看他用膳。
所谓食不言,那之后他们便没再交谈,一时间偌大宫殿内只有银箸碗勺偶尔碰撞的声响。
谢逍坐得端正,姿态从容,吃相很好,举手之间优雅斯文,不似寻常武将。
若是换个人被皇帝这样默不作声地盯着吃饭,只怕早已汗流浃背跪下求饶了,这位定北侯却吃得心安理得,不见半点尴尬不适。
晏惟初轻弯唇角,在谢逍吃罢漱口完再次谢恩时问他:“好吃吗?”
“多谢陛下赐宴,”谢逍如实道,“确是珍馐美馔。”
同样的话别人说出来也许是谄媚奉承,但在谢逍这里,不过一句实实在在的菜色点评而已。
晏惟初笑起来:“表哥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