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过来,问他是否要用些干粮。
谢逍回神:“放着吧,我一会儿自己过去拿。”
副将已经知晓他此行的目的,感叹:“陛下年岁不大,胆子倒是大得很,竟敢以身做饵,也不知他究竟有几分胜算。”
谢逍道:“陛下未必会亲身前去,其他人便不一定了。”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皇帝可以在半道留下来,但其他人呢?
副将闻言一愣,想了想说:“夫人是麒麟卫的指挥使,那就是陛下的贴身护卫,陛下若留在半道,他想必也会跟着留下来,世子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谢逍心烦意乱,止住了声音,在深夜山间让人心悸的凉风里缓缓闭了闭眼,下令:“原地休整一晚,天一亮即刻再出发。”
*
天亮时分,天子仪仗启行。
仅剩下一千亲军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最后,留在了原地待命。
崔绍进来中军帐,晏惟初刚起身,人没什么精神,看着像昨夜没睡好。
其实是他辗转反侧了大半宿,后半夜才想着谢逍勉强入眠,所以早起格外倦怠。
崔绍与他禀道:“陛下,那些个文官知道了您的计策,在嚷嚷着您即便不是以身犯险,以空的天子仪仗去诱敌,也是自降身份有损大靖国威……”
晏惟初翻白眼:“谁嚷的?给他把刀把他快马送出去,现在过去还赶得上大部队,朕特许他去替朕扬大靖国威。”
赵安福很有眼色地让人出去传话,片刻后来回报,说外头那些人这下都闭嘴了。
官服都扒给那些武将替他们穿了还不老实,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被收拾就不舒服,欠得慌。
崔绍很明智地不接话,深表认同。
被这些个没事找事的文官一打岔,晏惟初的精神倒是好了不少,喝了点粥,又吩咐斥候随时将前线战报传过来,等打得差不多了,他还是想过去看一眼。
毕竟来都来了。
平川峪。
清早起了雾,旌旗在风中招展,五万大军如一条长龙,正缓缓游入峪谷深处。
山峪全貌于雾气里若隐若现,领兵的将领微仰起头,目光如炬缓缓扫过两侧寂静的山林。
副将纵马过来,冲前方努了努嘴,给他使了个眼色。
将领会意,示下:“传令下去,保持阵型,着重护卫圣驾,加速前进。”
大军前行的速度渐快,众星拱月的中央一座金红色的华盖格外醒目,四周护卫森严。
最里一层是腰佩雁翎刀的皇帝亲军卫,列队俨然。
京营士兵跟随前后拱卫,手中有枪有盾,阵型看似松散,实则暗藏玄机。
大军完全进入峪谷后,变故陡生。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闷雷般的声响,地面开始轻微震动。
“骑兵!是土特罕骑兵!”前军传出惊呼。
峪谷两端霎时间马蹄踏响、烟尘滚滚,无数土特罕骑兵如潮水般前后夹击涌来。
“换阵!保护圣驾!”领兵将领高声喝道。
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变阵,成环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御驾,外层盾牌手半跪于地,将等人高的巨盾重重插进土中,第二排长枪手从盾牌间隙中伸出丈二长枪,最里一排是举着火铳的神机营火器手。
亲军卫也在同时抽刀,密不漏风地护住了皇帝御辇。
己方阵型变换完成时,敌骑已至眼前。
冲锋在前的先锋兵收不住势,连人带马撞上枪林,顿时人仰马翻,侥幸没被长枪刺中的,也都倒在了神机营的火铳下。
后续骑兵急忙勒马,迅速向两侧散开。
这些敌寇已经看到了大靖皇帝的仪仗,不惜代价地朝前冲锋。
后方土特罕汗远远望见那顶金红华盖,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靖国皇帝果然在军中!传令,左右翼迂回包抄,给我拿下他!”
号角声中,土特罕骑兵分成两股,发起猛攻,试图从侧翼突破。
却不成。
哪怕勉强撞开一角,两旁的士兵又迅速围拢成完整圆阵。
他们面对的始终是冲不过去的枪林盾墙。
阵中覆盖辎重车辆的油布被掀开,露出百余架提前装填完毕的弩车,士兵们快速调整角度,对准阵前不断涌上的敌骑射击。
威力慑人的短弩瞬间打散了敌军的冲锋之势。
无论阵法还是这弩车,都是谢逍从前与晏惟初提过的,边军在面对这些蛮夷铁骑时惯常用的制胜之法。
谢逍不在这里,但这场战役一招一式,皆有他的功劳。
激烈战势中,那顶金红华盖岿然不动,成为吸引敌军战力的完美诱饵。
靖军的阵型难以突破,这些土特罕人逐渐焦躁,冲势也开始变得毫无章法。
伴随着轰隆巨响,峪谷两侧靠近入口的高处毫无预兆地接连滚下巨石。
同一时刻,两侧山林中无数旌旗竖起,战鼓震天,邴元正所率的十万东路大军现身,情势就此逆转。
后方指挥战事的土特罕汗见此情景目眦尽裂,这才惊觉他们中了计。
“撤退!全军撤退!”他声嘶力竭地高呼,但为时已晚。
邴元正的伏兵并未冲下来与这些骑兵肉搏,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不断投下箭雨和滚木礌石。
被困住的土特罕骑兵进退失据,彻底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土特罕汗见势不对,放弃了再纠缠,被亲兵护着往后撤,硬生生地自箭林石雨里闯出去,强行冲出了谷口。
*
平川峪就在眼前,前方阵阵厮杀声传来,谢逍听得心头大震,用力一夹马肚子,纵马疾驰。
逃窜出去的土特罕汗就这么不偏不倚地撞上来,在山道上与谢逍的兵马正面碰上。
这人勒马扬蹄,瞳孔骤缩,认出了谢逍,见他身后还跟着数百骑兵,暗自骂娘。
谢逍曾在战场上与这土特罕汗交过手,自然也认得对方,当真是冤家路窄,自己之前带兵在漠北找了这人几个月一无所获,如今却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当下抽剑,直指向前,沉声下令:“拿下。”
随这土特罕汗狼狈逃出来的不过几十人,战斗不消一刻钟便已结束。
土特罕汗被谢逍一剑挑下马,谢逍一眼没再看他,给部下丢下句“抓活的”,纵马径直冲向平川峪去。
平川峪这头,主帅逃走后余下的土特罕人军心溃散,已不堪一击。
峪谷中的厮杀声响渐渐平息,三万土特罕骑兵折戟沉沙,全军覆没。
晏惟初的车驾出现在后方谷口,他低调前来,没用仪仗。
听闻土特罕汗跑了,晏惟初面露不悦,问传讯来的斥候:“有没有派人去追?”
斥候禀道:“邴总兵已经派出了骑兵,他们跑得太快,不一定能追上。”
晏惟初皱眉:“不能再让他跑了,务必追上把人给朕拿下。”
谢逍领兵自平川峪前方而来,一路扫荡窜逃的土特罕人。
最后一名土特罕骑兵倒下,这场战事也就此结束。
京营将领见到他又惊又喜,谢逍却顾不上对方,他先看向的是御驾,却见出现在上方的人是晏镖,刚要开口问,忽地瞥见了前头自车上下来的晏惟初。
心神被瞬间涌起的激动牵住,谢逍不管不顾地策马狂奔过去。
晏惟初却并未注意到谢逍也来了,他下了车正专注与崔绍交代事情,便被猛冲过来的人抱了个满怀。
皇帝的扈从甚至没反应过来,根本来不及拦住他,翻身下马的谢逍已冲向晏惟初。
晏惟初自己也懵了,落入熟悉的怀抱,被谢逍的气息包裹,他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轻声开口:“表哥……”
崔绍反应迅速地带着所有亲军侍卫后退三步,背过身去。
短暂的寂静后谢逍忽然放开晏惟初,猛地退开身。
晏惟初一愣。
谢逍的神色像被定住一般,唯有眼中的错愕昭示出他的不可置信。
他似乎这时才看清楚了,或者说意识到,他小夫君身上穿的,是龙袍。
刺目的五爪龙纹紧紧攫住了谢逍的目光,他动作迟缓地反复确认了几遍,才确信不是他看错了。
他也嗅到了晏惟初身上那淡淡的、冷冽的清香,是他无比熟悉的,每每耳鬓厮磨、亲热缠绵时萦绕于他鼻尖的味道,他不可能认错。
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谢逍此刻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响,咚咚咚,一下接着一下,提醒他这不是他做的一场荒诞梦。
晏惟初也没想到谢逍会这样出现,猝不及防地撞破了他的身份,表哥此刻的反应让他有些难受,他犹豫着想说点什么:“表哥,我……我很想你。”
谢逍却听不进任何一个字,空白一片的脑子里反反复复浮现的皆是晏惟初从前说过的那些话语——
“我与陛下在表哥心里孰轻孰重?”
“其实今日也是我生辰。”
“陛下也是我亲表哥。”
“我这是感同身受。”
“陛下长得比我好看。”
“我不介意你也喜欢陛下。”
“……”
同样喊他表哥、从不当面召见他、将天子剑也赐予他……
所有一切其实早有蛛丝马迹。
他早该发现的,根本没有安定伯世子边淳,有的从来只是景淳皇帝晏惟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