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涧牙齿轻颤,但还是强颜欢笑:“我今天不拿你当情敌看,裴周驭,我们两个在彭庭献那里是一样的失败者,你以为你见识到全部的彭庭献了吗?不,如果我今天见不到庭献,那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你拿到的结果不会比我好一点。”
“我和庭献认识二十九年,之前分开的日子超不过二十九天,我做过的一样不比你少,彭庭献不会被任何人感化,他的利己是刻在骨子里的,你想他对你动情——?可以啊,像我一样去扮演一条苦哈哈的狗,然后玩腻了被他抛弃。”
孟涧笑着耸了下肩:“无论你承不承认,到现在为止,最能引起庭献情绪波动的人还是我,恨比爱长久,他曾经信任过我,所以才恨透了我。”
“我是第一个,”他昂起头,可怜又可悲,不知是看他还是看自己:“你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字字见了血,像刀一样扎下来。
孟涧和彭庭献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洞察人心,他们看透世间一切情情爱爱,只是彭庭献从未动心,孟涧身体里的执念却像着了魔的藤蔓一样疯狂生长。
论付出、忍让、牺牲甚至放弃尊严,他做得从不比裴周驭少。
这也正是他恨之入骨的原因。
———他眼中这一刻复杂纷呈,看着裴周驭,仿佛一眼望穿同类的结局,悲悯、可笑,自嘲……种种叠加,孟涧忽地一阵阵笑起来。
裴周驭诡异地陷入沉默。
正是在这个时候,两人背后多出一道人影。
彭庭献难掩兴奋和战栗,死死盯住孟涧,手里竟带出来一把手术刀。
“你在跟他说什么呢?”
他喉咙都在颤:“孟涧,你他妈给老子下地狱。”
第103章
他骤然冲出来,一把推开裴周驭,刀尖直接捅刺孟涧脸颊,一道血花在空中飞溅,同一时间,闸关轰然鸣笛。
深红色警报灯响彻头顶,孟涧根本无处躲,捂着脸连连后退,外面的站岗员马上冲进来,彭庭献像个癫狂的疯子一样拼命挥刀,他撕心裂肺,裴周驭第一时间将他拦腰控住。
彭庭献臂肘猛地一顶,捅向裴周驭小腹,又攥着刀冲上去,站岗员火速将孟涧扯出闸关。
“咚——!”的巨响,彭庭献上半身卡在关口,骨头都要被拦腰截断,却还前倾着身子厉声嘶吼:“回来!滚回来!孟涧,我他妈要你死!!!”
孟涧跌撞中也被磕了好几下,他目眦欲裂,更惨厉地吼:“我欠你什么!?彭庭献,我说的哪一点不对!?我从小到大欠你什么!?”
两个体面人在此刻宛若失心疯的狼,双双红着眼怒视对方,裴周驭又冲上去控制他,彭庭献彻底失控,刀尖往后一扬,锋刃狠狠在裴周驭眼角擦过。
视线一下子被血覆盖,裴周驭看不清东西了,但他没放手,仍强硬将彭庭献往回拖,此刻,实验舱的研究员们全部出动,脚步声排山倒海,混乱进一步攀升。
“回手术室!先带他回手术室!你快去拿镇静剂!!”
“先把情绪安抚下来,我去叫人,赶紧给蓝总打电话。”
有人率先冲出去,慌忙拨通蓝戎的电话,闸关再一次开启,裴周驭在这一刹那间捕捉熟悉人影,霍云偃就站在门口,他奋力挥臂,一下又一下无声地指向后门。
卡车。
那里有能逃出去的卡车。
裴周驭腾出手抹了把眼角的血,头顶红光持续爆闪,警笛声一遍遍砸进所有人耳朵里。
八监上下启动一级戒备,房间系统监测拉到最精密状态。
彭庭献还在挣扎着扑腾,他鲜少露出这样极端疯狂的一面,肢体暴怒达到顶峰,嘴巴更是裹着刀子,拼命扎在拦住他的人身上。
除了裴周驭,七八个研究员也涌上来,合力将彭庭献使劲往回拖。
走廊上留下道道血痕,红光刺目地闪,另一端的研发室内也听到警报,蓝仪云彼时正要接贺莲寒的话,门突然被连续拍打,外面有人喊:“监狱长!!出事了!!快出来——!”
蓝仪云走去开门,眯起眼:“怎么。”
“彭庭献跑出来了,”研究员气喘吁吁,愤怒道:“他持刀杀人,在闸关和你带进来的那个人起冲突了。”
蓝仪云脸色骤沉,推开他肩就要走出去,身后截过来一只手,贺莲寒也皱起眉:“你不要冲动。”
她的手下一秒便被挥开,蓝仪云一字不发,一边掏枪一边迅速踏入走廊。
锐利的高跟声回荡地面,这边裴周驭忽然停下了动作,直起身,恰好和蓝仪云杀气腾腾一双眼对视。
地上挣扎的人也顿了下,彭庭献眼睛充血,发直地盯着这一幕,他刚要开口,蓦地,肋骨被踩,一个黑压压的枪口顶上了胸膛。
蓝仪云枪口往前撞,压住他心脏:“你找死是吗?”
彭庭献却血淋淋一笑。
“第几次了?彭……”
话未说完,枪口突然被抓住,彭庭献强势往上拉,活生生将她枪口移向自己脑门,轻声说:“朝这儿打。”
蓝仪云眸色再寒三分。
彭庭献感到肋骨传来刺穿的痛,但他瞳孔越来越扭曲:“开枪。”
他霎时收起笑容,嘶哑着喉咙放声吼出来:“你他妈开啊——!!”
“砰!”
一发子弹冲击而出,同一秒,蓝仪云的手腕遭到猛踹,灼烧的子弹一瞬间脱轨偏移狠狠擦过彭庭献耳畔。
研究员们本能抱头,彭庭的血往四处溅,裴周驭是唯一一个开枪后仍抓着彭庭献不松手的人,他劈手夺了蓝仪云的枪,两秒卸掉弹夹,掌心用力一顶,空枪合并,接着就被扔了出去。
众目睽睽,两个人的举动一个比一个疯,蓝仪云脸上拧出森然,她冷笑着去抽腰间的刀,后颈却突然感到一痛。
贺莲寒常年操刀的大手牢牢控住她腺体,这是她最脆弱的部位,贺莲寒的声音却比刀尖还要冰冷:“你保证过什么,蓝仪云。”
嘀嘀嘀嘀——
走廊回旋警报声,红光没有一刻断过,彭庭献胸腔喘伏着试图把自己撑起来,裴周驭抓住他衣领,冷然给他按了回去。
空气在一秒秒凝固,直到过去半晌,蓝仪云移开了踩住彭庭献的脚,眯眼剜过他,步伐极慢、极慢地转身离去。
贺莲寒同时收回目光,但她轻飘飘扫了眼裴周驭身边两位研究员,一抿嘴,什么都没有多说。
“你完了。”
头顶传来阴沉沉一声,有研究员警告彭庭献:“现在跟我们回去,一小时后,蓝总过来处理你。”
一片狼藉的手术室,有研究员等候在这里,他们刚才奉命给彭庭献抽血,但不料走漏了孟涧的风声,彭庭献一听到这个男人到来,便悍然打翻他们端着的器械盘,夺了刀不顾一切地杀过去。
“咚”一声巨响,彭庭献被推回了房间里。
研究员冷漠地关上门,上方活体监测闪动了一秒,扫描到有新的人填补,才悄然偃旗息鼓。
房间里腾升起恶臭难闻的汽液,全方位消毒,这里每一处都黏热得让人无法下脚,裴周驭不知去了哪里,兜兜转转,彭庭献又蹲到了角落去。
他的耳朵、后背、膝盖乃至身上每个关节都磨破了肉,汨汨的血像被室温融化了一样流出来,他感到热,无比燥热,但这样肮脏又不适的环境却如同牢笼般将他困锁,他连躲都没有地方。
昂起脑袋,彭庭献抵在墙上拼命换了两口气。
暴怒从他心口逐渐溜走,现在只剩下悲凉和一丝心有余悸。
他感到视觉天旋地转,眼前的手术室和刚才走廊重影交叠,红光一幕幕地闪……他当众失控,被拖拽一路,蓝仪云开枪——
蓝仪云开枪。
彭庭献难受地摇了摇头,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这一段,理性全无的状态下,他敢公然还击,是因为后背始终撑着一只手。
在豁出去的前一秒,他潜意识全是对裴周驭的笃定。
怎么会信任到这种程度……
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咔嚓,裴周驭低头走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的那件黑色衬衣皱皱巴巴,裸露的锁骨和胸口上全是爪印。
刚才情况危急,彭庭献浑身的蛮劲儿本能涌向第一个拦住他的人,血、伤口、泪全部倾斜给裴周驭,他形象崩塌,裴周驭也不好过。
但现在这些已经不太重要,因为裴周驭看上去很沉默,那不再是曾经以往不善言辞的沉默,而是一种诡异的、脱力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挫败。
然而他还是走过来,靠近彭庭献,去检查他伤口。
他抬手要摸他的耳,却挣动一根紧绷的弦,彭庭献一瞬间就截了他的手。
他心跳起伏不定,但目光如旧:“让我自己呆一会。”
裴周驭定定看了他几秒,抬起另一只手,抓牢他,眼看就要用力一扯。
这动作瞬间让彭庭献应激,他抬臂挡了一下,那股火又腾地窜上来:“滚!别碰我!”
他浑身的刺又爆发出来,眼底真真是伤人的冷漠,裴周驭猝然一下子就不再动了,只是看他,只是一秒钟不带眨眼地看着他。
这短暂的对视让他从彭庭献瞳孔里看出许多张倒映的脸,他已经记不清第一个说他冷漠的人是谁,总之很多,身边或近或远的所有人都出奇一致地用这个词评价他,包括刚才,孟涧说的那番话。
大家早已明了的一件事,他好像到这一秒,才后知后觉。
这一刻,裴周驭睫毛忽然闪烁了下,他别过脸去,一字不发,独自走到手术台那边然后蹲下去,拉出来一个数据柜,用藏在手心里的钥匙打开它。
还是上次灰蒙蒙混着铁锈的气息,他扫过纸页上方印着的“海拉明”字样,将自己曾经活过的所有证明一一拨开,穿到最底层,捞出了柜底的一个成型的指纹模具。
十年前,研究员们烙印了属于他的指纹模具,对应八监每一个房间,每一个可出入的闸关。
在手心里握了一会儿,准备关上数据柜前,裴周驭突然又拿出了那些文件。
一张一张,他撕掉了这些。
零碎的纸被扔出去,他不再有任何留恋,拿着模具走回彭庭献面前,向他递出去:“手伸出来,拿走,离开这里吧。”
彭庭献不动声色去看那些纸,它们被地上的水泡透,但仍然能辨认出模糊的字样,大部分看不懂,但他认得“信息素”三个字。
恰在此时,一缕淡淡又沉重的柏木叶香钻入鼻腔。
彭庭献没有任何举动,裴周驭便继续说:“指纹可以开闸关,走出去,左边第二条路,到后门,霍云偃在接应你。”
“走吧。”
“出狱吧,彭庭献。”
他说完这些,便不再停留一秒,还是用那样垂着头的神情缓缓走到了另一个角落去,他好像有点不知所措,或者茫然,彭庭献不知道他在踌躇什么,总之过去好久好久,裴周驭突然靠墙滑坐到地上去。
他捂了一下脸,又放下手,别到一边去。
———这样的动作来来回回重复三次,最后,他仰头望了一会儿天花板,那样茫然又复杂的视线终究化成一片雾,他眼角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彭庭献脚步一顿。
裴周驭哭了。
这一幕的冲击力实在太强,彭庭献甚至忘了要挪动,他没有向门口靠近一毫,只是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呆呆注视着裴周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