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隔绝的寂静下,裴周驭慢慢、轻轻闭上眼,在寒气中休息,虽然刚才那位数据员没有提及姓名,但他十有八九,能猜到是哪个闯祸精被蓝仪云扔到了隔壁。
还弹起了操场那架老化的钢琴。
裴周驭小幅度扬了扬嘴角,一为彭庭献的毫不知情,二为钢琴声隐隐传递的暗号。
在短暂的琴声慰藉中,余音不绝,裴周驭终于在十年后的今晚———闻到了一丝自由的味道。
第47章
隔壁的琴声就这样悠扬到半夜,彭庭献弹了个爽,不管方圆百里值班人员的死活,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无法自拔。
隔天一早,前来送早饭的人是霍云偃,他提着早饭打开门,被屋内站着的人惊了一下。
彭庭献没有像他想象那般赖床,他起的很早,而且准时,给自己制作了一杯简易咖啡后便欣赏晨景,听到他进来,在窗前转身,心情愉悦地冲他点头一笑:“早,霍警官。”
“……”
霍云偃把早饭扔到了桌上,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慢悠悠地说:“弹爽了。”
“您给我的谱子很简单,霍警官,”彭庭献一点不谦虚地说:“虽然这架钢琴老化,但托您的福,那点小菜一碟的谱子上手还是蛮容易的。”
霍云偃就笑出了声:“你知道那是什么歌吗?”
“我不需要知道。”彭庭献笑着说。
他脸上恨不得明着写出“掉价”二字,霍云偃无奈一耸肩,摊手,说:“好吧,本来想再给你准备一些其他乐谱的。”
“看来彭先生上手很快,那就先消遣那些,我帮不上什么忙了,回见。”
他说完便转身,撂了话就要走,指纹解锁的过程中故意放慢速度,按下了“3”“2”两个数。
“1”时指尖悬空,果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你有意思吗。”
霍云偃这次胸腔震动的闷响更加明显,他嘴一扬,转过身来直截了当地问:“你需要什么?”
“多特农夫人的F大调交响曲,还有你家乡的一些民歌。”彭庭献优雅一笑。
这回答很有技术含量,霍云偃了然地点点头,说:“可以。”
他用指纹解锁了门,笑着朝他挥了下手,低头离去。
下午太阳正毒辣的时候,蓝仪云亲自来了一趟,她身后跟着沈娉婷,对屋里的钢琴和曲谱见怪不怪,蓝仪云和他面对面商讨图纸时,她围着屋子转起来,检查有没有违禁物品。
彭庭献一边低头向蓝仪云汇报,一边用余光扫了眼沈娉婷,她不知在打量什么,总是在那扇最靠近八监的窗户边徘徊,看样子,像是在测量……间距?
头顶传来一声咳,彭庭献短暂的走神被发觉,蓝仪云眼色立刻寒下来一个度:“在想什么?”
“没有。”彭庭献默默收眼,重新向她挂满微笑:“只是这房间太闷了,总觉得自己该出去走走。”
蓝仪云不说话。
他无言了一会儿,发现蓝仪云脸色越来越差,恨不得把“毛病”两个字骂他脸上,这才抱歉笑笑:“不好意思,我有点贪得无厌了,蓝小姐。”
蓝仪云将检查完的图纸放了回去,彭庭献这一上午的进度确实慢,慢得让她心烦,明明是被关在这里的一只笼中鸟,怎么就成了反过来拿捏自己的人了?
“一周之后稿子定不下来,你去隔壁。”她伸手指了下那扇窗户,指尖越过玻璃,直指灰白建筑方向。
“消消气,蓝小姐。”彭庭献还是耐心地说。
蓝仪云忽地沉默下来,盯着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毫无征兆地说:“送你去见孟涧怎么样?”
彭庭献刹那间安静。
“你也知道我不找孟涧设计武器的原因吧?他和蓝擎有过节,连你说起这件事都有意遮掩,你不想提起他名字啊?”
蓝仪云环着胸,凑热闹似的歪头冲他一笑:“如果我跟你说,他现在和蓝擎又重新合作了呢?”
彭庭献面容平静:“我能想到的,蓝小姐。”
毕竟放着外面大名鼎鼎的泊林武器公司副董事长不用,把重任交到一个锒铛入狱的犯人身上,要不是孟涧和蓝擎合作正旺,怎么也说不通。
“你知道就好。”蓝仪云近距离欣赏完他脸色的变化,抽回身子,冲沈娉婷招了下手,示意跟自己走。
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去,沈娉婷临走前还看了一眼琴上的曲谱,那是霍云偃不久前刚送回来的,但她眼神中没表露什么,猜不出心中所想,便率然离去。
一个人住在这样宽大的实验室里,时间莫名变得有些慢,彭庭献熬了一下午,设计进度依然有限。
日暮时分他又坐到了钢琴边,沉浸式弹奏了那首钦点的F大调交响曲,明朗欢快的音调在指尖流淌,曲到尽了,又隐约染上一份戏谑的悲伤。
彭庭献双手一起一抬,像个独奏的钢琴家一样,在空旷的玻璃房里慢慢起身,朝各个方向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然后抬起头,望着夕阳垂暮,天际边最后一缕暖橙色的光落下帷幕,黑夜降临。
沈娉婷口中“有意思的夜晚”,又一次要来临了。
今夜宁静无雨,彭庭献的皮肤状况还算良好,他在卧室的隔间里洗了个澡,摸到自己后背仍在昨天闷出了不少小红疹。
实验室唯一一面落地镜在屋外,窗户没窗帘,但考虑到这里是荒郊野岭的第八监区,彭庭献也无心顾忌那么多,只穿着一件浴袍便来到了屋外。
一架钢琴孤零零地立在这里,越过他,彭庭献站到镜子前,把浴袍腰带解开,对着镜子数自己背上的红疹。
一颗,两颗,三颗……
他有点儿心情郁闷地皱起眉,思考要不要向蓝仪云再申请一支过敏药膏。
但那样会经过贺莲寒,众所周知,这是蓝仪云的底线。
他又在镜前转了个身,试图看到自己另一边后背的情况,余光却无意间掠过昨晚那扇门,那栋灰白建筑下被古树掩盖的小门,昨晚用来运尸,今晚也不例外。
几个身材魁梧的研究员将仪器搬出,悄无声息地运到卡车上,中途还扔上去一个裹尸袋,但大概率已经被分成碎片,作为人体实验的样本被随手丢弃。
在这几个研究员忙碌时,旁边还坐着个明显身材出众的男人,彭庭献甚至不需要他脱去防护服,光看肩宽和腰围,还有臂膀那块撑起来的肌肉轮廓,他就知道衣服下是谁。
他怎么又被送回八监了?
彭庭献诧异地挑起眉,一心只想着裴周驭会不会危害到自己,还下意识估量了下窗户到那扇小门的间距,完全没有注意到裴周驭手里的烟。
烟嘴燃着,但朝下,手的主人正眯着眼看他。
彭庭献和镜子都是呈侧面出现在窗户边,以裴周驭的视角望去,他一动不动地侧身看着自己,身前、身后一个倒映在镜子里,一个轻松落入眼底。
团团白烟从脚下逸上来,裴周驭蹲在卡车边,无视身后数据员搭把手的要求,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彭庭献的身体看。
彭庭献察觉到他注意力放在哪儿时已经晚了,他清晰看到裴周驭碾了碾烟头,用无名指和食指,将烟身碾碎,零零星星的烟叶卷着碎纸落下,他插兜站了起来。
同一时间,彭庭献捡起了落在脚边的浴袍。
他所处的玻璃房灯光大亮,很难让人不注意到这里的景象,他的身体、表情都无所遁形,彭庭献的自尊不允许他把头低下去,大大方方,他当着裴周驭的面将浴袍穿好。
但他虽然反应还算得体,裴周驭却将他隐隐颤抖的手掌看在眼里。
连手背骨头都气得根根绷紧。
像条件反射一样,一看到他就浑身警惕。
跟个什么似的。
裴周驭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轻而浅,没有让颈环和旁边的人察觉,他最后的目光停留在那架钢琴,如他所料,昨晚那阵熟悉的音色出自这个老伙计。
十年前,还未荒废的操场小礼台,他也曾坐在这架钢琴前方。
只不过台下观众是清一色的狱警。
这不是表演,而更像一种实验改造后的羞辱测试。
裴周驭抬脚压了压地上的烟头,不发一词,转头跟随数据员离去。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小门前,短暂如同尼古丁上头时浮现眼前的假象,彭庭献的手从腰带上落下,收束系紧,怀着被邻居偷看洗澡一般的复杂心情,脸沉沉地走回卧室。
第48章
一夜无梦到天亮。
来到这间实验室第三天,上午,彭庭献完成了第一份手稿。
他的实验台上堆满资料,蓝仪云命人送来的外界新闻都被他通览一遍,蓝擎最近的发展重心、生意往来,还有自己手下泊林武器公司的近况。
虽然难以启齿,但不得不承认,孟涧在他走后将公司发展得很好,作为创业初期的两位最大股东,除了原料设计这一块,孟涧在公司其他任何方面都做得比他出色。
想起那份亲手把自己送入监狱的原料单,彭庭献眼眸暗了一下,他始终认为,一家武器公司真正的底蕴,不在于利润创造,而是背后设计师一日一夜调配出的原料。
镍基合金、超导晶体、等离子燃料和各种各样的生物金属,所有化学反应堆中完美配合的物质,都需要设计师千百次实验,以毫厘之差调整浓度,才会缔造出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而孟涧不懂这些。
他更像商人,将目光聚焦于出口贸易,而非原料。
手中正在搅拌的颜料顿了一下,彭庭献停止哼歌,将戴着漆皮手套的手抽出,拿起资料最底下的一张纸看了看。
这是有关孟涧的最近一期访谈,他作为武器和军工行业的佼佼者,位于采访席中央,周围坐着几个相熟的老面孔,蓝擎成了他背后的背景板,一伙人组成了如今的军工巨鳄。
从照片仔细看去,孟涧握着话筒的右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钻戒。
他没有像彭庭献一样将钻石屈居中指,如当年那场盛大求婚宴上的告白一样,他愿意等,无论彭庭献是否真的孤独终老。
这两枚对戒是彭庭献八岁时的生日礼物,孟涧和他同一天出生,一年年长大,八岁时鼓起勇气亲自拍卖下的两颗钻石,定制成婚戒赠予彭庭献。
彭庭献入狱前扔进了下水沟,孟涧依然视若珍宝。
“呵。”
没由来的,彭庭献低笑一声。
他莫名感到一阵放松,一边继续搅拌图纸颜料,一边草草掠过访谈下面的对话。
没什么营养,孟涧说话还是那么滴水不漏。
让人犯恶心。
午饭时彭庭献稍稍拖延了一会儿,他用颜料将手稿上的重点区分标注,在霍云偃前来送饭时,让他将进度上报给蓝仪云。
霍云偃抱着胸倚靠在旁边,冲着彭庭献精妙绝伦的图纸“哟”了一声,说:“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董事长,有两把刷子啊。”
彭庭献用手背蹭了下脸颊的颜料,纠正:“三把。”
比一般厉害的人还要多一把。
霍云偃愣了下才明白过来,他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盯着彭庭献的眼神越发有意思。
彭庭献闻到他身上的荔枝香又重了些,不出意外,卸下嘴笼后的第一天,他已经将陆砚雪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