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骤三十出头,长相一般,但是整个人透出一股温润如玉的书卷气。
这人最近和贺秋停走得很近,说是要在建筑里结合ai理念,俩人明目张胆地在下班后打视频会议,也不知道他给贺秋停画了什么饼,每次结束贺秋停都红光满面,笑得很开心。
陆瞬很不开心。
他从心底里嫉妒,哪怕知道魏骤结婚了,还有个两岁的儿子,也依旧看他不顺眼。
陆瞬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明明察觉到魏骤看向自己、试图碰撞的目光,却硬是装作没看到。
餐具和酒杯轻声碰撞,饭局在微妙的气氛中开始。
魏骤开始跟大家说起他的AI科技,说得的确落地,听起来前景不错,周总表示很感兴趣,俩人碰了碰杯聊了片刻。杨总紧随其后开始分析国际资本的最新流向,王行长时不时插两句,点评一下各家企业的财报。
陆瞬大多时间只是听着,偶尔有点动作的变化,便让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等着他只言片语的评判。
都觉得他是天才,目光见解必定毒辣。
新鲜的东西没有多少,陆瞬逐渐觉得无聊,终于将目光投向门边那个一直安静的年轻男子。
刚进门的时候,张老介绍过一嘴,说他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青年导演,姓什么,陆瞬有些忘了。
这人在一众人间明显局促,浑身紧绷着,整晚都坐在角落里,忙前忙后抢着服务生的活干,去掩盖自己身上的不自在。
见到陆瞬看过来,年轻的男子窘迫地回了个笑容,耳根微微泛红。
张老见状,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个人似的,将话题引到小导演身上,“瞧我这记性,这是小郑,程辛导演的学生,青年才俊,哈哈,青年才俊。”
“来,小郑,你也说说你那个什么电影项目,让陆总他们换换脑子。”
这么一说陆瞬就懂了。
张老带这么一个小年轻来,八成是欠了程导什么人情,带人来亮个相,象征性地引荐给做新兴投资的周总,能成就成,成不了拉倒,总之人情是还了。
小郑导演有些紧张地站起身,他的项目和方才那些宏大的谈论相比,太过于微不足道。
“我…我是郑微。”
他的声音发紧,透着沙哑,清了好一阵嗓子才继续说,“我想拍一部关于抑郁症的电影。主角是一个外人眼中的成功者,但是没有人看见他的内心是如何一寸寸崩塌的。我,我想探讨的是,一个人明明拥有了一切,为什么依然会感到虚无。”
“不是那种狗血的,是真实地去讲,主角是怎么被这个病困住的。他可能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外人看来什么都好,但是内心却在一片死水里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很多人不理解他们,觉得他们矫情,但是这种痛苦是真实存在的,我想拍出这种不被看见的痛苦。”
小郑的眼眸亮闪闪的,带着某种憧憬,却没在这里找到任何共鸣。
话音落下,包厢里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沉寂。
气氛有些尴尬。
周总自然明白这人是张老引荐给他的,见众人沉默,便笑着打圆场,“艺术,挺好,哈哈哈,就是题材有些小众。”
“是啊,太压抑了,不卖座啊。”有人附和。
张老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清了清嗓,说道:“确实哈小郑,现在人看电影,都讲究一个过瘾,讲究一个爽,你得拍那种爆款,才有票房,知道不。”
席间有人轻笑,有人已然开始扭过头和身旁人聊些别的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插曲就要尴尬收场时,一直沉默的陆瞬缓缓抬起了眼,他的目光掠过众人,笔直地落在小郑导演的身上。
声音不高,“你需要多少?”
全桌的人都愣了一下,包厢里瞬间安静。
谁都记得,前一段时间,陆瞬拒绝了业内最炙手可热的制片团队。对方诚意十足,还带了当红顶流小生做陪,谁知陆瞬饭局中途就找借口离开了,称CL没有涉足这个领域的打算。
小郑也愣住了,一双略带青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陆瞬,难以置信道:“…您,您说什么?”
“这个电影,我投了。”陆瞬语气平静,擦了擦手。
“按最高规格配置团队,就按照你的想法拍,要真实,不要迎合市场商业化,也不用强行正能量,就把那种外人理解不了的痛苦和困境,拍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一些。
“让更多人能看到,能试着去理解,让病人觉得,有人懂他们,就够了。”
陆瞬的果断,让在场人看不懂,却也不敢再去轻视这个项目。
陆瞬说完,突然抬手按住胸口,轻轻皱了下眉。
“怎么了?”
“陆总不舒服?”
陆瞬摆了摆手,“没事,最近熬夜熬多了,心跳有点儿快。”
就在刚刚,心脏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后他整个人就好像是被泡在了冰水里,迅速地往下坠,浑身发冷,心跳失序。
这不是他的感受。
是贺秋停。
陆瞬起身离席,经过小郑导演座位时留下一张名片。
“失陪了。”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拨打贺秋停的电话。
打了三遍,没人接。
走出会所,司机已经将他的车停在了马路边,陆瞬坐上车,声音急得有些走调,“回家,开快点!”
天黑了,潮湿的风卷入车窗。
空气闷得不像话,像是酝酿着一场雨,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贺秋停独自坐在客厅里,抬起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垂下眼,目光落在那个打开的纸壳箱子上。
卢清的遗物很简单,只有骨灰和一封手写信,冷冷清清地放在空荡的箱子里。
卢清在信上说,拜托贺秋停把她的骨灰埋在老家,挨着她的母亲,也就是贺秋停的姥姥。
信纸只有薄薄一页,字迹清晰。
[秋停,我不求你的原谅。]
[当年,我跟着你姥姥过了许多年的苦日子,吃不上饭,受尽欺凌,我看着她为了养我耗干了性命,瘦得一把骨头还要把最后一口粥留给我吃。孩子是负累,爱也是,我看你,就像是看见了过去的我。]
[秋停,小时候你总是问我,为什么我不爱你,不能像别的妈妈那样抱抱你,亲亲你,总是对你冷冰冰的,像陌生人。包括这么多年,你不止一次问过我,为什么要抛弃你,有没有后悔抛弃你。]
[我不后悔。秋停,你的出现就是一个意外,我从来都没想生下你。是你的父亲,给了我一场梦,他不允许我打掉你,承诺会让我们两个过上好日子。]
贺继云破产跳楼,债主催债上门,卢清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恐慌,绝望,一无所有。
她发誓不能这样。
[梦醒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像你姥姥一样,死在穷苦的贫民窟里,所以我把你放下了。临走之前我问你要不要跟着我去新的家,其实完全在我的计划之外,那可能是我唯一对你有过的恻隐。]
[秋停,我就是一个这样无耻的人,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坏母亲,所以别再执着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人活着,首先要让自己活得像个人样,除此之外,亲情,爱情,都是负累。]
[别再认为是你不够好,所以才被抛弃。]
[你从小就乖巧懂事,善良礼貌,任何人见了都夸,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秋停,你很好,是我不配。]
信纸从指间滑落。
贺秋停怔怔地看着那一小罐骨灰和菲薄的信纸,没有任何预兆地急喘起来。
病情发作的突然。
他压着剧烈起伏的胸口,踉踉跄跄地扑向茶几,拉开靠近自己的抽屉。
颤抖的手拧开药瓶。
哗啦…
白色的药片洒了满地。
贺秋停他跪下去胡乱抓起两颗,顾不上脏,在彻底失控之前将药吞进去,完全不记得半小时前,他已经服过一遍。
脖颈的青筋隔着薄薄的皮肤凸起来,贺秋停仰头靠在墙上,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他蹲下去,又站起来,再蹲下去。
不得安分。
卢清说,他的存在,就是一个意外。
双相患者最忌讳受到刺激。
发病的贺秋停,情绪和认知的系统都处于瘫痪状态,他抱紧自己,蜷缩起来,无力去调节,也不知道如何安抚自己。
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掉眼泪。
思维固执地停留在一个残忍的信息上。
他不该被生下来。
他是个负累。
卢清说,亲情,爱情,都是负累
那陆瞬呢,陆瞬是什么东西,也是虚无的、不具有意义的负累吗?
燥热感从胸腔蔓延开来,烧进骨子里,贺秋停近乎粗暴地将领带扯开,扣子崩落在地,他甩开外套,甚至连袜子都脱下去,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来回踱步,仍然觉得浑身滚烫。
窒息感暴裂袭来。
他大口大口喘气,心脏砰砰直跳,整个人晕乎乎的,前一秒还沉浸在浓烈的悲伤里,不过片刻,又觉得自己想开了,有种莫名地畅快和兴奋。
可究竟在亢奋些什么?
他又想不清楚。
这种没有逻辑的情绪,让他感到更加恐慌和绝望。
身体里涌动着热流,化作了一股接一股的冲动,支配着他的手脚和混沌不清的大脑,让他对目之所及的一切完好的物品,都产生了强烈的破坏欲。
目光不知怎的就盯上了茶几上的青花瓷瓶,那是陆瞬从拍卖会上拍下来的,价格不菲。
啪—
瓷片四溅,里面的花沾着水珠躺在地面,月牙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躲进了沙发底下,露出小脑袋偷偷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