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瞬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但当他翻转瓶身,看清上面的药物说明时,表情明显的一滞。
一排极小的字映入眼底。
[适应症: 主要治疗躁狂症,用于治疗躁狂和抑郁交替发作…]
躁狂症?
贺秋停,躁狂症!?
陆瞬僵站在原地,垂眸紧盯着靠坐在椅子里的贺秋停,握着药瓶的手指抖了抖,低哑着声音问他道:“你在吃药…贺秋停…什么时候的事?”
贺秋停仰脸望着他,虽是仰视,目光里却寻不到半分慌乱与被动。
他抬起手,从陆瞬指间夺回药瓶后,平静地抖出一片药,看也不看,当着陆瞬的面直接干咽下去。
陆瞬怔愣地看着他,慌忙地从会议桌上抓过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后递到他面前。
贺秋停很自然地接过来,只抿了一小口,然后便仰靠进椅子里,他闭上眼,用手压着胸口,深深喘了几口气,极力压制住那阵尖锐的心悸。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掀开眼。
眼前的人已经拖了把椅子过来,此时正和他相对而坐,静静地等着他。
贺秋停有些意外。
依照陆瞬过往的脾气,这事八成是要跟自己发一通火的,然而现在却没有。他只是紧锁着眉头,看得出不悦,但整个人的姿态还是柔和的。
“你之前去找杨泽,说是询问你父亲的事,其实是自己看病去了,对不对?”
陆瞬问他,语气很轻,带着一丝难掩的失落,“贺秋停,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为什么我们之间发生这么多,走到了今天,你还是这样子,还是凡事都要一个人扛着?”
贺秋停的眼眶泛着压抑过后生理性的红,眼神却清冽,他从座椅上慢慢直起身,不闪不避地迎上陆瞬的目光,“告诉你,你能做什么?”
陆瞬被这话刺了一下,愣在原处,嘴唇动了动,却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他有点儿难过,叹了口气,“不是我能做什么,贺秋停,这么大的事,我至少需要知情。”
“我没想刻意瞒着你。”
贺秋停将那药瓶重新收进口袋,到底还是在对方滚烫的注视下偏开了头,“是病了,双相,躁郁症,在治了。”
每句话都简短,都带刺,一根一根扎在陆瞬心上,他刚要说话,却见贺秋停抬起头,对他道:“我自己能应对好。”
“之前我住院不能自理,都是你照顾我,小瞬,这些我都记得。”
“身体的病你能帮我,但是心里的病,你帮不上忙,只会跟着担心。”
“呵…”陆瞬扯出一个很难看的苦笑,“你也知道我会担心啊。”
贺秋停盯着他这副落魄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说一个谎。
“杨泽说了,情况不严重,只要我配合治疗,没有什么问题。”
“我会吃药,坚持锻炼,我有我自己的方式和节奏,陆瞬,相信我一次。”
陆瞬盯着他道眼睛,胸口几经起伏,最终只是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好,我相信你。”
说着他扶住贺秋停的一只胳膊,语气关切地问,“那你跟我说,现在是什么感觉?是心脏难受?还是哪里?”
陆瞬无法感同身受躁郁症病人的痛苦。
毫无预兆的狂躁,无从摆脱的抑郁。
当它们交织在一起时,入侵贺秋停身体时,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陆瞬不清楚。
他看到的贺秋停,除了偶尔的情绪波动和疲惫,似乎并无不同,作为一个躁郁症患者,他太正常了些,没有像他过往从网络视频中看的那样骇人。
他总能病得这样毫无痕迹,反倒是让陆瞬感到更加心疼和害怕。
可他转念一想,或许真的像贺秋停所说,他的症状轻一些,只要吃药就能很快控制…
陆瞬心乱如麻。
如今正处于债券发行的关键时期,贺秋停作为整个项目的主导人,如果让他这个时候放下一切去休养,无异于天方夜谭。
陆瞬自知说服不了他,只得退后一步,深吸口气对他道:“我不拦着你工作,但是贺秋停,你给我听好,从今天开始,你所有的检查,用药,反应,我都必须第一时间知道,这是我的底线。”
陆瞬的气场顷刻间强大了数倍,字字清晰分明,“不能瞒我。”
贺秋停点点头,顺势将话题引开,“我不瞒你,你也别总想着瞒我,换掉林旭,你都不通知我一声吗?”
“你就这么容不下他?”
贺秋停说这话时并没有带多少怨气,只是平静地问。
陆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下决心让他走,真不是因为他对你的那点儿心思,是因为他向媒体爆料,这种人心术不正,留在你身边,迟早是个祸害。”
“所以你就替我做了决定?”贺秋停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却有很强的审判意味。
“你怪了我吗。”陆瞬扯了扯贺秋停的袖口,握住他一根手指,轻轻揉了揉。
“没有怪你,可能对小林来说,换一个环境,换一个人,反而能让他更自在些。”贺秋停感慨着沉吟片刻,然后说,“但我总得有个新助理。”
“这个当然有。”
陆瞬拿起手机发了条消息,没过半分钟,会议室的门便被敲响。
“进。”陆瞬同贺秋停分开些距离,侧身朝着门口望去。
一个穿着得体西装的年轻男人走进来,发型利落,笑容大方得体,周身透着不怯场的自信。
“贺总,陆总。”
陆瞬冲他挥挥手,示意他站到贺秋停身前来,语气随意地介绍道:“这是我在美国读商学院时候的学弟,陈晗,高材生,前天刚入职云际总裁办,自己投的简历,你说巧不巧,正好补上林助理的空缺。”
叫陈晗的新助理看着就一副聪明相,眯着眼睛点头,从善如流地接过话来,“我听陆师哥说过不少关于贺总的事,一直把贺总当榜样,能有这样的机会不容易,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贺秋停微笑着冲他点一下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又缓缓移回陆瞬脸上。
巧?
哪里巧了。
这分明就是陆瞬精心安插在他身边的人。
这件事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下午,贺秋停去工地查看进度。
室外高温,车内的冷气给的很足,可能是因为受寒,也可能是因为服药的副作用,胃里忽然泛起一阵剧烈的绞痛。
他额角渗出一层虚汗,只能抬手按在上腹轻轻揉,一边缓解不适,一边闭目忍耐。
然而只是过了不到两分钟,陆瞬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这大热天三十六七度,你跑工地干什么?”
“贺秋停,你是不是又没吃午饭,是不是胃疼了?”
贺秋停的身子略微僵了僵,抬眼看向车子前排,主驾和副驾分别坐着他的司机和助理,两人都目不斜视地看向正前方,好像无事发生。
贺秋停侧过脸,压低声音,“你在我身边安了几双眼睛?”
电话那边,陆瞬理直气壮,“管他几双,你只要知道我能看住你就行。你车后备箱有个保温桶,里面是我妈煲的汤,一会到了工地记得喝。”
“天热,别中暑了,简单看看得了。”
贺秋停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另一边,陆瞬倚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手机里每隔一阵就会有照片发来。
第一张,贺秋停靠在后排座椅上,似乎是又睡了过去,唇角却微微扬起,透着一丝难得地松弛。
第二张,车子的后备箱开着,贺秋停捧着保温桶,掀开盖子,像小猫一样凑上去嗅了嗅。
最新一张,是几分钟前刚刚传过来的,仍然是偷拍的视角。
照片里,贺秋停穿着一身精致昂贵的西装,戴着安全帽,和几个穿着工装、皮肤黝黑的工人一同坐在建材上,端着清一色的便当盒子,边吃边聊,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儿包袱。
烈日之下,他冷白的肤色在一众人里格外显眼,白得像是在发光。
他的周围没有架一台摄像机,也没有提前预设好的探访剧本,贺秋停的一举一动,都是内心使然。
陆瞬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的动容。
他放下手机,看向窗外的炽阳,拧了拧眉头,内心忽然涌上一阵强烈的不甘。
贺秋停这样一个人,明明该被全世界温柔以待,为什么偏偏总是被家人抛弃,被病痛缠身。
手机没再响,陆瞬猜想他们应该是开始忙工作了,也没再过多窥探。
整个下午,贺秋停都在工地。
工人们反馈的问题琐碎又杂乱,声音混在轰鸣的施工声和暑气中,嗡嗡地围拢在贺秋停周身。
也许是因为服药后的思维迟滞,也许是高温炙烤,贺秋停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起了一层雾,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胃也跟着翻涌不止,一阵阵犯恶心。
但他还是强压下不适,专注地把工人们反馈的问题逐一记录下来。
有人借此机会告状,将积压已久的安全疏漏和对领导的不满,尽数倾倒给他。
有人抱怨淋浴数量不足,抱怨房间睡的人太多,太拥挤,甚至连夏天蚊虫多这类小问题也絮叨着说给贺秋停听。
每一道声音都像根刺,刺入那因为双相而过度敏感脆弱的神经。
…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瞬搁在桌上的手机震了震。
不是照片。
是陈晗发来的一条纯文字消息。
【陆哥,贺总返程车上的状态好像不太对。】
第70章 抑郁6
引擎声冲破城市车流,将窗外的蝉鸣和暑气一并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