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瞬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大大方方地坐下来,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贺秋停就站在他的身后。
温柔的力量包裹着他,让他变得更加锋芒有力。连同保险柜里的那份《应急预案》,在这一刻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他甚至能听见贺秋停沉静有力的声音,与自己的声音此起彼伏,逐渐叠成一道,回荡在会议室里。
“周航,你说未来之城耗资巨大,那你通过你二叔的空壳公司,利益输送,套取项目资金,是不是也是耗资的一部分?”
“这么急着用钱,是不是欠下赌债了?”威胁点到为止,却让周航的身子猛地一颤。
陆瞬还在继续施压。
“你说要终止中星的合作,私底下却又接触了中星最大的对手公司天时能源,敢不敢把对方给你的好处放到明面上说说。”
陆瞬停顿一下,盯着周航额角渗出来的冷汗,替他回答。
“你不敢,所以我帮你打印出来了。”
他倦懒地掀了下眼皮,目光扫过桌子上那些散落的文件,语气轻佻,“来的匆忙,没怎么装订整理,辛苦股东们自己找找,说不定还能看到别的惊喜。”
他的视线缓慢地在股东们的身上游走,看着他们个个如坐针毡,严肃地从那堆文件里寻找,生怕有和自己相关的黑料。
“哦,对了,在座的很多都是熟面孔,我看着很亲切。”陆瞬继续说。
“李易东李总。”他精准叫出名字,“听说你最近代理了几个医疗设备的品牌,医疗行业我也有些研究,有幸看过你做的账,挺有创意的,有空我们可以交流一下。”
李易东舔了舔嘴唇,连连点头,甚至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陆瞬接着又点了几个股东的名字,面上是带笑寒暄,却将那些致命的把柄埋在了字里行间。
周航终于忍无可忍,面色铁青地打断了他,“陆瞬,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瞬也不愿继续同他们周旋,他站起身,没看周航,目光以没有落点地覆盖在噤若寒蝉的一众人上方。
他以一种绝对上位者的姿态开口,每一个字都不容置疑,“现在,我以云际地产控股股东的身份宣布,未来之城项目继续推进,在贺总康复回来之前,由我亲自负责。”
“贺总通过正规法律程序委托给我的不只有股权,还有管理权和能源开采权,所以中星合作的项目继续,并且会在本周完成全面深化。”
他说完,随手拧开桌上的一瓶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口,又将瓶盖慢条斯理地拧紧,轻轻放回桌子,目光再次扫视全场,“谁有异议?现在提。”
全场鸦雀无声,沉重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瞬点点头,唇角勾出一道浅浅的弧度,“很好,全票通过。”
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离开,在沉默之中大步迈出会议室。
走到一楼大厅时,林旭从后面追了上来,一双眼睛潮湿着,脸上有震感也有感动,声音发颤地对他道:“…陆总,谢谢你。”
陆瞬脚步未停,只是短暂地瞥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近乎嘲弄的疑惑表情,随即化作一抹冷淡的笑。
“昨天我跟你说的话,看来你忘得很彻底。”
林旭摇头,说道: “你在云际人生地不熟,我可以帮你,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不需要。”陆瞬打断他,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林旭,我希望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在云际看见你,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作数,你好自为之吧。”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阵特殊提醒的铃声打断,陆瞬脸色微变,连忙加快脚步走向路边停着的车,拉开车门坐进去。
电话接通的瞬间,张文骞锣一样的大嗓门从那边传来,几乎破音,“陆瞬!秋停醒了!!!”
四天了。
贺秋停整整昏迷了四天四夜,没有意识,躺在icu里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
昨天陆瞬去探望的时候,亲眼瞧见护士给贺秋停物理降温,两个人用浸泡过酒精的纱布擦拭他的脖颈、腋窝和腹股沟的位置。
贺秋停整个人虚弱绵软,毫无生气地躺在那儿,双颊都透着不正常的红,身上被裹着毛巾的冰袋围着,却还是隐隐发烫。
刺骨的冰袋贴到滚烫的皮肤上,即便是处于深度昏迷,身体也会表现出最原始的排斥,陆瞬站在一旁,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贺秋停瑟缩着,纤瘦的腰肢因为寒意微微扭动,牵扯着腹部的伤口,呼吸变得愈发急促,开始与呼吸机对抗。
然后,陆瞬就被请出了icu。
如今贺秋停醒了,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常规三十分钟的车程,陆瞬只用了十几分钟。
医院电梯拥堵,他一秒钟也等不及,直接爬了五楼赶到icu门口,飞快地换上无菌服,消毒…
最终推开那扇门。
贺秋停依然躺在那张被仪器包围的床上,但是和之前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泛着明显的绯红。
慢慢的,轻轻的,带着那长而湿的睫毛,一下一下虚弱地眨动着。
只是那里面没有任何的光彩,没有意识般,只有一片空茫的灰暗,涣散失焦地对着上空的灯光。
越来越潮湿,陆瞬眼见着两道透明的液体,正在顺着他的外眼角无意识地往下流。
“秋停…”
“秋停,我是陆瞬。”
陆瞬小心翼翼地凑到他面前,用手指轻轻地摸了摸他滚烫的眼角,“秋停,你听见我了吗,我是陆瞬。”
毫无反应。
那双失焦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上方,对他的触碰和声音没有回应,只有喉咙里传来一声声绝望痛苦的气音。
“嗬…嗬…”
贺秋停深深地皱着眉,含着插管的唇无力地翕动着,额头上和脖颈上都是汗,肉眼可见的,是一种躁动后虚脱又痛苦的状态。
他已经没什么劲儿了,在小幅度地哆嗦着,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来,艰难地起伏搏动。
受伤的腹部跟着微微收紧,两条苍白的长腿在床上不自然地分开,脚趾难耐地蜷缩在一起。
他似乎被困在了一个陆瞬无法进入的世界,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却无法表达,也无法求救,只能生理性地皱眉呜咽,默默地流眼泪。
陆瞬看得心如刀绞。
“他现在,是能感受到疼是吗?”
“对。”护士在一旁调整着他的输液泵,对陆瞬解释道:“刚刚用了镇定剂,才止住躁动,你没来那会儿,躁动得太厉害了,差点把伤口崩开。”
“不过这是好事,代表他的脑干得到了进一步的恢复了,所以能睁开眼,也能对身体的不适感反应更强烈。”
陆瞬低下头,目光落在贺秋停绑着约束带的手腕上,那里通红一片,叠满了勒痕。
他的指腹轻轻抚摸那几条红印,心疼不已。
“那他能听到我的声音吗?”陆瞬又问。
“应该是不能,因为他的认知还没恢复,也就是说,他现在只能感受到疼,但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么疼,不知道如何抑制,也无法控制情绪,进行自我安抚,他现在所有的感受和反应,都是最本能的。”
顿了顿,那护士又补充了一句。
“他现在经历的,可能是他整个病程中最痛苦的阶段,但也是走向清醒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
第63章 嗜睡1
恢复意识之前,贺秋停沉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深海里。
厚重的水压盖住紧闭的双眼,漫过耳廓和口鼻,将一切声音都扭曲成模糊不清的嗡鸣。
他在那片嗡鸣声中,听见了许多人在唤他的名字,像一张网,扯向四面八方,一层层将他下沉的意识缠裹住。
“贺总…”
“秋停…”
“小停…”
“贺秋停…醒一醒…”
他在那张网里挣扎着,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抬不起手,只有无穷无尽的失重和恐慌感不断袭来。
直到那张网终于不堪重负地破裂。
心脏突然毫无预兆地悬停一拍,一瞬之间,所有的感官被狠狠地掼回那具破碎的躯壳。
“嗬呃…嗬…”
贺秋停是被一阵窒息感生生拽回现实的。
最先感受到的是喉咙里强烈的异物感,那是一根冰冷粗硬的管子,很长一根,此时正严丝合缝地侵占着他的口腔和咽喉,直直地抵向最深处。
他下意识地想要呕吐,可非但没有摆脱那根管子,反倒是引发了喉头肌肉的痉挛,毫无章法地抽吸呛咳起来。
自主意识下的呼吸,和机器强制送气的节奏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贺秋停蹙了蹙眉,想呼气却呼不出,因为顺着那根管子正有源源不断的气体从外面挤进来,同样的,想吸气也一样吸不进,对面好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不给他留一丝连通外界的余地。
缺氧的痛苦并非疼痛,而是带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让贺秋停全身的神经都不由得紧绷起来。
没…有…空…气…了。
他闭着眼,眼周的皮肤迅速洇开生理性的红,薄薄的眼睑虚弱地颤动,连带着黑长的睫羽也跟着摇晃,被浸湿后根根分明地翘起。
嘴里的管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这具破碎的身体开始挣扎。
“嗯…”
贺秋停仰起脖子,喉结上下滚动,脑袋微弱而执拗地蹭在枕头上,想要摆脱口鼻的束缚。被约束带固定的手腕也已经磨得通红,他的腹部还缠着绷带,因为他挣扎的动作牵扯出更加尖锐的疼痛,一次次应激地抬起,再无力地落下。
没有人帮他,为什么没有人来帮他呢…
贺秋停的意识并不清晰,他躺在那里,被各种线管围在中央,整个人的思维迟缓得要命,甚至还没捋清楚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发生了什么事。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笨笨的,呆呆的,空有一股委屈的情绪,浓烈又鲜明地在身体里发酵蔓延。
蓦然就很想哭,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小时候,是一个孩子,是一个会被人捧在手掌心疼爱的宝贝,哭了就会有奶奶把他搂到怀里,摸他的头,对他说,“小停乖,奶奶带你买糖吃。”
眼眶酸涩起来,却在即将流泪的一瞬间如梦初醒。
思绪慢慢回笼,像是梦醒了,贺秋停在疼痛之中残忍地意识到,那些梦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他没有奶奶了,他也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小孩子了,他早就没了用哭来示弱的资格。
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和痛苦也跟着这一阵无处排遣的委屈冲出唇齿,从喉咙深处挤过那根管子,化作了一声声破碎又含糊的呻吟和喘息。
“嗬…嗬…呃啊…”
贺秋停剧烈地急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