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的高楼之间,响起一阵尖锐刺耳的鸣笛声。
一辆救护车由远及近。
在一级警报声的催促下,道路上的车辆纷纷朝两侧避让,硬生生地让出了一条狭窄的求生通道。救护车果断冲出夹缝,掠过停滞的车流,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上,贺秋停的身体随着车子过速的行驶无力地颠簸,半阖的眼帘轻轻地颤动了几下。
那双漂亮又坚定的眼睛早已失去神采,眸光涣散微弱,灰蒙蒙的,短暂地在车内的灯光下暴露了一会儿,便像是耗尽所有力气般垂落下去,几乎是完全闭合。只有那微不可闻的痛苦喘息,能证明他的意识和身体,还在生死一线上艰难挣扎着。
“他是B血型。”
陆瞬紧握着贺秋停的一只手,冲旁边的医护人员说,“有青霉素药物过敏史,前不久胃出血,动过微创手术。”
他一边说,一边揉搓。
贺秋停的皮肤湿冷湿冷的,每一根手指都松散着,被陆瞬强拢在一起,“秋停,秋停别睡…”
“贺秋停,贺秋停?”
陆瞬一遍遍叫他的名字,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碎成了一瓣又一瓣。
“我们马上到医院了,马上就到了!”
恐惧灭顶而来,他垂下头,浑身发冷,喉咙里却跟堵着块火炭似的酸胀难忍,声音带着颤,“别睡…别睡贺秋停…求你了…”
“再坚持一下。”
脚边堆着的灰色西装外套,被染成了暗红色。刚才等救护车的时候,陆瞬就是用它死死地压在了贺秋停腹部的那处刀口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鲜红色的血迹一点点洇出、浸透,看着贺秋停在他面前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苍白,失去强撑隐忍的力气后,慢慢地倒了下去。
此刻,贺秋停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晰,失血性休克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前额的发丝被冷汗浸成几缕,凌乱地交错在眉骨上。
“剪刀!”医护人员的声音短促急切。
咔嚓几声,将沾满血的白衬衫剪开,从贺秋停身上剥离,再将皮带解开,把西裤往下拽了拽,露出苍白的、尽是血污的整个腹部。
陆瞬屏住呼吸,浑身都跟着发抖,眼眶的泛起的红更深了几分,死死地盯着那处狰狞的刀口。
血还在流,伤口周围环绕着一大片青紫色的瘀痕,正在往旁边的皮肤扩散。
“加压包扎!快点!!!”
厚重的纱布垫瞬间按了上去,随即用弹力绷带将贺秋停的腹部紧紧缠住。
“血氧67,心率145。”
“血压测不出!”
救护车内,仪器报警声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
透明的氧气罩扣上了贺秋停的脸,面罩上的白雾迅速聚拢又散开,带着巨大的气流声嘶嘶作响,节奏快得令人心焦。
“18G留置针!打开两条静脉通道!”
陆瞬松开贺秋停的手,退到角落里,给医护人员腾出宽敞的空间,看着他们抓过贺秋停那条苍白冰冷的手臂,抻开后,寻找着几近消失的血管。
消毒、进针、回血、固定。
医护人员的动作很利落,又粗又长的针头直挺挺地戳进血管里,看得陆瞬汗毛耸立,衬托之下,贺秋停那张安静寂然的脸就更显得残忍。
贺秋停对疼痛已经没有反应了。
身体的沉重感也慢慢消失,他在天旋地转中飘浮起来。
剧烈的疼痛和失血的恐慌正在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风,一缕绝不可能出现在救护车里的风,轻轻地拂过他的脸,缠绕在他的腰间。
那是…从二十多年前吹来的风。
穿过岁月,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沁香,将他整个人温柔地包裹起来。
耳边蓦地响起一片聒噪的蝉鸣,铺天盖地将他笼罩,带着他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盛夏。
贺秋停站在奶奶家门前的那条小河边,眼底倒映着明晃晃的水波纹,小小的身子,脚下缩着一团小小的影子。
身后传来一阵交谈声,他转过身,看见了年轻的奶奶坐在小板凳上,红光满面地和邻居闲话,话语里带着朴素的炫耀。
“继云现在可忙咯,在天穹港那样的大地方,管着好些人,还能上报纸上电视嘞!非要接我们去享福,我说不去,还是咱这小院子舒服,有河又有田的…我家那老头子也是,一门心都在地里,城里哪能比上这儿。”
那时的爷爷还没有因为意外的车祸离世,奶奶的身体也还健康,父亲贺继云正值事业巅峰期,意气风发,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镇走出来,独自一人在天穹港这样的繁华大都市闯出了一番名堂。
那一年,一切都美好,万事都顺遂。
那些美好的童年记忆,被贺秋停小心翼翼地珍藏在了心底,在长大后无数个失眠的夜里以碎片的形式浮现,终于在这一刻完整地拼凑在一起。
清晰,立体,恍然如昨。
贺秋停看见奶奶朝他走过来,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小停啊,你爸太累啦,公司越来越大,责任也越来越重…”她慈祥地说着,眼睛里泛起柔和的亮光,“我们小停以后不要这样,就做自己喜欢的事,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长大。
奶奶弯下腰,笑眯眯地问,“小停告诉奶奶,你以后想做什么呀?”
贺秋停不知何时已经从那具小小的身体里抽离,他站在旁边,看见儿时的自己扬起稚嫩的小脸,眸光雪亮,兴高采烈比划着,“我想开飞船,飞到星星上面去!遨游太空!”
奶奶疼爱地把他搂进怀里,“哎呦,我们小停这是要当宇航员呀。”
小贺秋停却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只是想看看,星星上面是什么样子的。”
此刻,贺秋停好像看见星星了。
所有被他珍藏的过往,所有深刻难忘瞬间,都化作了夺目的星星,一颗又一颗,从他的身上剥离脱落,落进他眼前流淌的河流里。
闪闪发光的星河,沿着记忆的脉络,奔向二十年后的贺秋停。
穿过了亲人最生动幸福的笑脸,穿过了童年的欢声笑语,穿过了不同时间段里陆瞬那张变化的脸。穿过喜怒、荣辱、光明与黑暗。
终于来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带着灼眼的光芒,穿过了贺秋停的身体。
贺秋停觉得自己破了一个洞,不是腹部的那道伤口,而是他本身。风声,蝉鸣,记忆,以及那些未完成的梦想,未说出口的话…
世间万物,都在顷刻之间穿过了他。
世界还在继续向前,而他却被落在了原地,寸步难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鲜活的世界离他愈来愈远。
贺秋停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突破了身体的极限,才挣扎出一丝还算清醒的意识。
他无力地抬起眼皮,隔着模糊的视线望向旁边的陆瞬,氧气罩下,嘴唇极轻地动了一动。
陆瞬。
他的口型,是在叫陆瞬的名字。
“我在!”
“我在!贺秋停!!!”
陆瞬失态地扑倒在担架边,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另一只手颤抖着替他把汗湿的额发撩上去,“贺秋停,我在这儿!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啊…”
贺秋停潮湿的睫羽抖了抖,垂着眼角,努力聚焦视线,想要再看清陆瞬最后一眼,却怎么也看不清。
一道透明的水痕从眼角洇出,他冲着那团白花花的身影,温柔地弯了一下唇角。
陆瞬立刻把脸贴过去,将耳朵紧贴在氧气面罩上,从仪器的嗡响声中,捕捉到了一缕破碎又微弱的气音,却字字清晰地刺进他心里。
“我…跟不上了…”
贺秋停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勾了一下他的手掌心,“往前走…别回头…”
两句话说完,贺秋停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陷入了深度昏迷。
旁边的医护人员眉头紧锁,用力地按压着贺秋停的腹部止血,然而,那刺目的鲜红色还是透过纱布缓缓地渗了出来。
“这出血量…不太对劲。”
其中一名医护人员看向陆瞬,“病人过去有凝血功能上的问题吗?或者是血液病史?”
陆瞬愣在那儿,像是被抽走了魂儿,直到医生问他第二遍都时候才反应过来,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茫然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清楚。”
他经历过大风大浪,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贺秋停濒死的样子,但是没缘由的,这一次的恐惧和绝望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救护车一个急刹停在急诊大楼门前,后门弹开,医护人员快速将担架床抬下车去,没有片刻耽误,推着就往里面冲。
陆瞬也跟着跳下车,却不成想刚刚沾地,整条腿却骤然一软,砰的一声,毫无防备地跪倒在旁边的台阶上。
他顾不上疼连忙爬起来,按着自己抽筋的小腿,一瘸一拐地追上去。
接下来的场景,变得异常熟悉。
一张单子递到陆瞬的手上。
是手术同意书。
陆瞬蓦然想起在陆昭生死未卜的时候,贺秋停叮嘱他的那些话。
贺秋停说,病人越危险,病房外的人越不能乱。
不能乱,只有他稳下来,贺秋停才能有更多生机。
“病人凝血功能异常,腹腔大出血,止不住,必须立刻手术剖腹检查!赶紧联系家属,需要签字!”
“立刻手术!”
陆瞬抢过笔,直接签上自己的名字,“我半个多月前签过一份医疗授权委托书,贺秋停的一切医疗上的事务都由我来负责!”
说话间,抢救室的门被推开,几个护士快速地将病床推了出来,准备转往手术室。
病床在陆瞬的眼前一晃而过,他喉咙一哽,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跟了上去。
“贺秋停,贺秋停你听得到我吗…”
床上的人,早已给不出任何回应。
贺秋停平静地躺在那,眉眼间没有痛苦,冷冷清清的。一张深绿色的无菌布盖到他的胸口,露出惨白得肩膀和头颈。
那张脸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血色,白得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只有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却并不是个好兆头。
在他嘴唇中间,一根手指粗的管子从里面延伸出来,紧贴着脸颊被胶布死死固定住,连接着护士手里疯狂按压的球囊。
贺秋停全身上下都插满了管子,脖颈侧边是一块边缘整齐的白色敷料,胸口贴满电极片,尽管大部分的身体都被无菌布遮盖,但腹部的位置,一片深浓发黑的湿迹正肉眼可见地扩大着面积。
陆瞬一路跟着,直至被隔绝在手术室的门外。
空荡的走廊一片死寂,陆瞬背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
是贺秋停为他挡下了那一刀。
那一刀,明明应该落在他身上的。